《茶烟记》

春分后的日脚渐长，慵懒地铺满小院，西窗斜倚的藤椅被晒得温软如怀旧，仿佛承托着过往无数个相似的春日午后。我轻启老樟木柜门，幽微的木质陈香与岁月气息悄然弥漫开来，如同开启了一坛尘封的记忆。小心翼翼捧出那只素白茶船，青花釉面已裂出细密冰纹，是时光以刀笔细细刻录的轨迹，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沉淀着某个被遗忘的瞬间。茶船里静静盛着半盏昨日汲取的山泉水，澄澈如初。正午的日头慷慨倾泻，将水面淬炼成一片晃动的碎银，忽而被风柔柔揉皱，忽而漾起几道细碎金线，恍惚间，竟似春天在水面写下无人能识的密码，又似光阴无声淌过的粼粼波痕。

红泥小炉上的铁壶开始低吟，是水沸前温柔的絮语，恰好应和着檐角风铃与穿堂风的轻声交谈。取过竹茶匙，轻轻拨动瓮中沉睡的岩茶，蜷曲的叶片宛如未展的眉黛，沉在素白瓷瓮的底里，竟于静默中透出几分古画的苍劲风骨。沸水如泉涌下，冲入壶中的刹那，茶船里蓦地腾起一团氤氲云雾——温热的水汽裹挟着沉香木的甘苦底蕴，又缠绕着岩骨清冽的花香，仿佛顷刻间，武夷山三十六峰的峻秀魂魄、雨露风霜，都被收束在这盈尺茶船之间。茶烟袅袅盘桓，变幻莫测，时而如游龙潜渊，深藏不露；时而似惊鸿照影，倏忽即逝。案头那幅古意盎然的《溪山行旅图》，竟也在这一刻，被这流动的茶烟衬得失了几分颜色，显得寂静而遥远。

青瓷杯沿悄然沁出细密水珠，晶莹地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流转。茶汤初入口时，是山岚晨雾般的清冽，带着初醒的微凉；滑过喉头，却悄然酿化成一泓温厚的蜜色回甘，丝丝缕缕，缠绕齿颊。暮色如墨，无声地从茶船边缘悄然漫漶上来，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渐渐洇染了整个庭院。檐角的风铃吟唱渐次喑哑，然而那缕缕茶烟，却在渐浓的暮色中愈发分明，宛如有了生命的魂灵，执着地与天际最后一缕挣扎的霞光痴痴纠缠着，将素白的粉墙晕染成一片朦胧温暖的淡金。目光垂落杯中，忽见沉浮的叶底竟在水中徐徐舒展，如同蛰伏已久的春芽于寂静中悄然绽放——原是那武夷岩壁上饱经风霜的老茶树，历经烈火的焙烤、清泉的温柔唤醒，终究在这江南薄暮的温柔凝视里，挣脱了枯槁的外壳，活成了自己最葱茏的春天。这重生的姿态，何尝不是生命在沉寂后最坚韧的告白？

茶烟渐次散淡，终归于无形。紫砂壶底已悄然凝着一层温润的琥珀色光晕，是时光沉淀的印记。檐下新归的燕子轻盈掠过残存的烟痕，翅尖仿佛也沾染了清幽的茶香，剪碎了满院浓得化不开的暮色。那些徘徊心间、未曾出口也无需出口的玲珑心事，此刻都随着第七道茶汤的澄澈与淡然，在舌尖喉头悄然融化，最终化作一声温润悠长的叹息，轻轻释放在暮霭之中。案头残存的冷茶，静默地映着天边初升的一弯新月，竟比满斟时的喧腾更显清瘦风骨——杯底叶脉清晰，水光清寒，仿佛褪尽铅华后的本真。此情此景，蓦然彻悟：原来茶与人，俱在时光里悄然老去。唯有当喧嚣散尽，浮华沉淀，方能于这最素淡的余味里，品咂出生命最悠长的回甘——那淡泊的底色，原是岁月深处最醇厚的滋味，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