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吟何时了

苦吟何时了

残灯如豆,映着案上摊开的素笺,墨迹洇了又干。贾岛拢了拢单薄的棉袍,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转瞬即逝。他盯着那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指尖在"推"与"敲"之间反复悬停,仿佛这两个字里藏着生死玄关。窗外,长安的夜风寒得像刀,刮过破败的坊墙,带起几片枯叶的呜咽——这是咸通年间的冬夜,大唐的气数早已在藩镇的铁蹄与宦官的刀锋间漏得差不多了,唯有这些困在文字里的灵魂,还在固执地与时间拔河。

苦吟不是从这时才有的。当年杜甫在成都草堂,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常对着一丛竹子琢磨半晌,连饭凉了都浑然不觉。可那时的苦,是巨匠雕琢美玉的执着,字里行间总透着股"会当凌绝顶"的底气,像春山夜雨,虽有清寒,终带着破土而出的生机。到了唐末,这苦就变了味。孟郊四十多岁才中进士,骑着瘦马游长安,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眼里的光却没亮多久——他很快发现,这进士出身在乱世里不过是张废纸。后来他客死他乡,遗物里只有几件旧衣和半箱诗稿,每一页都写满"瘦"与"寒":"瘦坐形欲折,晚饥心将崩","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人们叫他"诗囚",他哪里是被诗囚住的?分明是被这世道关在了文字的牢笼里,只能用嶙峋的字句,刻下自己的挣扎。

唐末的苦吟诗人,个个都像被命运按在磨盘上碾过。姚合考中进士时已近四十,在官场摸爬滚打半生,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秘书少监。他的诗里全是细碎的苦:"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连田园生活都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窘迫。他写《闲居遣怀》,说自己"日日门前路,谁来是客频",字里行间全是无人问津的怅然。那些被后人称道的"清苦",哪里是刻意追求的风格?不过是把日子过成了诗,又把诗过成了日子。

他们的案头总摆着两样东西:砚台与药罐。李贺七岁能诗,却因避父讳不得应进士试,二十七岁便呕血而亡。他的诗稿里,"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字字都带着血腥味。据说他母亲见他写诗时"呕出心肝",心疼得直掉泪,可这孩子偏要往死里熬,仿佛不把自己熬成一撮灰烬,就对不起胸腔里那团烧不尽的火。还有杜荀鹤,十次应考十次落第,在长安的客栈里住了整整十年。他写"举世尽从愁里过,谁人肯向死前休",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比考场放榜时的锣声更刺耳。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苦?是为了科举路上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吗?温庭筠才高八斗,却因得罪权贵,一辈子没捞到正经官职,只能在烟花巷陌里写"小山重叠金明灭",把满腹牢骚都揉进绮丽的词藻里。他写"过尽千帆皆不是"时,盯着江面的目光,怕不只是在等归人,更是在等一个不肯回头的大唐。还是为了在乱世里找个安身之处?陆龟蒙隐居松江,自称"甫里先生",每天戴着斗笠去田间拾穗,回来就着油灯写《耒耜经》,字里行间全是对农耕的细致描摹。可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热爱田园,只是当朝堂容不下一张书桌时,他只能把自己种进泥土里。

咸通十二年的秋天,黄巢的起义军已经逼近洛阳,洛阳城里的文人纷纷南逃。李频背着一囊诗稿,在逃难的人群里跌跌撞撞,他的《渡汉江》才写了一半:"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寒风卷走了他手中的纸,那些还没来得及斟酌的字句,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蝴蝶,散落在尘土里。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雨水——后来人们在江边发现他的尸体时,怀里还揣着半块磨秃的墨锭。

最让人唏嘘的是杜荀鹤。他晚年总算得了个小官,却在赴任的路上病死在客栈。临终前,他让仆人把诗稿铺在床前,自己用枯瘦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像在与多年的老友诀别。"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是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在文字里熬着,仿佛那些被反复打磨的字句,能垒起一座抵挡乱世的城墙。

可这城墙终究是纸糊的。当朱温的军队冲进长安,烧杀抢掠时,那些藏在墙壁夹层里、埋在树下的诗稿,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成了灰烬。唯有几句诗侥幸流传下来,像寒冬里钻出的草芽:"苦吟莫向朱门里,满耳笙歌不听君"——这哪里是劝人,分明是他们自己用半生血泪换来的谶语。

如今再读这些诗,总觉得字里行间都浸着苦。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不是夸张,是真的把骨头里的髓都熬进了字里;孟郊的"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也不是故作姿态,是困在绝境里的人,只能用文字给自己做一副枷锁,至少这样,还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残灯终于灭了,贾岛放下笔,窗外的天已泛出鱼肚白。他看着纸上那个最终定下的"敲"字,忽然笑了——这轻轻一敲,敲开的哪里是月下的寺门?分明是敲在大唐的棺椁上,敲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苦吟何时了?或许从他们拿起笔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要停。毕竟这乱世里,唯有文字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稻草上,早已沾满了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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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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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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