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禾写扶霞的文章:在中国餐桌旁

作者:@Joken是个runner

 

张彤禾(Leslie T. Chang)10月在《纽约书评》写扶霞 (Fuchsia Dunlop)的文章:在中国餐桌旁 At the Chinese Table (作者的丈夫是何伟Peter Hessler)

通过中国的饮食史来理解中国人,就是看到他们最光辉的一面——富于创造、适应力强、强调平等、心态开放。

在 2000 年代中期的每一个秋天,当我住在中国时,我的朋友李思嘉(Scarlett Li)都会邀请我到上海吃大闸蟹。因足爪上带着刺状绒毛而得名,这种螃蟹据说在农历九月风味最佳。它们通常清蒸整只上桌,佐以加入姜末的米醋。最珍贵的产自苏州附近的阳澄湖,离思嘉的家乡无锡不远。她幼年移民香港,在澳大利亚读高中与大学,又回到中国创业。尽管多年旅居海外,她依然完全“中国”;而和她一起吃蟹时,我也仿佛成了中国人。

自七世纪的唐朝起,大闸蟹便在长江三角洲的湖泊和河口捕获,并作为贡品进奉皇室。十二世纪的杭州有专门的蟹市与蟹馆。十七世纪剧作家李渔写道:“吾生平好蟹如命……蟹之上市,自初至终,无夕不食……亲爱之蟹,亲爱之蟹,汝与吾,将为终身之侣乎?”

在 《君幸食》 中,英国作家扶霞·邓洛普通过三十道菜——从红烧肉到蒸米饭——追溯中国料理的历史。(书中提到“大闸蟹”十次,与烤蟹、焙蟹、蟹粉、蟹黄汤包、蟹粉包、醉蟹等严格区分。)邓洛普探讨这一料理体系惊人的创造力与广度,并感叹它在西方高级料理世界里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唯有中国人把烹饪置于身份的核心。对古代中国而言,把生食转为熟食不仅划清了人类与其野蛮祖先的界限,也划清了“文明世界之人”(即中国与前身诸国)与边缘“蛮夷”的界限。

最终形成的,是一种以多样、精致、细腻、以及“绝佳美味”著称的美食传统。“我得承认,在中国多年的特权式饮食把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中国菜势利眼,”她写道,“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料理可以与之相比。”

邓洛普指出,许多在今日被视为“现代”的饮食理念,中国人早已奉行数百年乃至数千年。食肉、食鱼、食蔬果皆求最新鲜、本地、应季,自最早的朝代便如此。“有新鲜之鱼而使之不鲜,罪莫大焉,”十八世纪美食家兼诗人袁枚写道。历代士人痴迷寻找最鲜的笋、最好的醋、最完美的一碗粥(某位行家认为春雨水煮为最佳)。食材应小量、精细地烹制,以显其“本味”(benwei)。

四季的流转由市面上出现的果蔬标记:初夏的杏与樱桃;随后是桃与瓜;中秋前后的栗子、葡萄、橙子;入冬的鹅梨与榅桲。人人都知道:四川西坝的手工豆腐最好;南京出盐水鸭;郫县产豆瓣酱;杭州山坡出产最细嫩的龙井。邓洛普写道:“对于食材产地与风土的关注,在中国已持续两千多年,并非法国或加州的发明。”中国人还率先出现仿荤素肉、放养鸡、分子料理、寿司、豆腐、酱油、拉面、甚至“餐馆”本身——十二世纪的开封已有时髦餐馆,比巴黎出现餐馆早了六百年。

对吃的享受始终与克制相伴,经典文本劝诫人们勿沉溺。《论语》告诫:“肉虽多,不使胜饭。”理想始终是阴与阳、寒与热、主菜与主食之间的平衡,以滋养身体,与自然和谐。

在多数有文字记载的时代,普通中国人的饮食是全谷、豆类、蔬菜,以少量肉鱼调味,几乎不浪费。稻米为主粮,每英亩供热量胜于所有谷物;大豆品类“神奇”,各种制法提供近似肉与奶的蛋白,却更经济。此等营养效率让中国以有限耕地养活庞大人口,食物健康、饱腹且可持续。“若我们不可能全部成为素食者,中国式饮食或许是世界环境问题的解方之一。”邓洛普写道。

阅读《君幸食》让我重新思考许久以前的大闸蟹盛宴。中国人只在季节高峰吃淡水蟹,且主要在上海附近的江南区域。烹饪与上桌方式极为简朴,以彰显本味。克制内嵌于体验,然而新鲜、滋味与仪式却构成极致难忘的餐宴——二十年后我仍可细节毕现。

扶霞·邓洛普的职业生涯,正是被中国地方美味所定义的。她在剑桥大学受教育,1994 年首次赴中国,赴成都四川大学攻读政府民族政策,原是一年奖学金项目。幸运的是,她被派往中国最具特色的美食之都之一,因而不自觉开始记录饮食。(“几乎所有四川人都爱谈吃。”她在《鱼翅与花椒》中回忆。“一位厨师朋友说,成都人有‘好吃嘴’。”)她退学,进入四川高等烹饪学院,成为该校第一批外国学生之一。三十年来,她向西方读者解释中国料理,先写四川,再扩展到更多区域。《君幸食》已是她第七本书。

更令人意外的是,她也因向中国人讲解中国饮食而拥有大量读者。《鱼翅与花椒》2018 年在中国出版后销量约 20 万册。《君幸食》去年在中国上市后已售出五万册,她的两本食谱书也卖得很好。中国美食爱好者与厨师称赞她对中国饮食史的深刻理解。她在中国甚至用名即知:“傅夏”。

一个外国语人——一个受剑桥教育、在五千英里外长大的白人女性——究竟如何被接受为对中国饮食如此重要之事的权威?在中国迅速迈入现代工业社会的过程中,传统的饮食与生活方式正在消失。于是,一个局外人邓洛普承担起研究历史、整理传统、并“第一次那样”品尝菜肴的任务。过程中,她成为更真实过去的代言者。“某种程度上她让我们感到羞愧,因为那是我们的文化。”她的中文译者何雨佳对我说,“她让我们重新发现那些我们太久忽略的。”

邓洛普在成都上烹饪学校时,教材第一页便介绍史前人类如何发现火。借此,人类迈过了“饮血茹毛”的时代——即食用生食的时代。

黄帝,这位中国神话中的祖先,被认为是一位教人蒸饭的农夫。邓洛普描述了食物与政治治理的结合如何在数世纪中发展。粮食——北方的粟与小麦、南方的稻米——自最早的朝代起就是国家的核心关注。粮食供养人民,支撑政府(税收最初以谷物支付),并沿南方水道运往京畿供给军队。每年春天,皇帝犁祭田,象征播种的开始。他通年祭献谷物与牲肉,以保丰收与政治稳定。对 ordinary people,食物也是沟通灵界的重要方式。人们向祖先墓前献祭肉、酒与谷物,以安抚“饿鬼”,祈求庇佑。

四千年前,中国饮食已形成其独特特征之一:饭(fan)与菜(cai)的区分。一餐必须兼有两者;商代青铜器的类型,便依其用于盛饭或盛肉而不同。切割成小块、混合荤素,以及用多样调味创造多样菜肴——这些特征在西周(约公元前 1046 年起)已确立。(二十世纪作家林语堂写道:“中国烹饪的全部艺术皆在于‘混合’。”)自古以来,烹饪被视为精细复杂的技艺。公元前六世纪的一位政治顾问,用调羹(geng,羹汤)比喻治国:

和谐可比羹。以水、火、醋、肉末、盐、梅调和鱼肉……厨者调剂,增其不足,减其有余……治国亦然。

道家创始人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是细节重要。

随着宋代(960–1279)经济扩张,“世界上第一种真正的料理体系”出现,邓洛普在其食谱《鱼米之乡》中如此写道。从越南引入的早熟稻使一年两熟成为可能,农业创新提高产量。中国人口猛增,发达的商业网络运输米、糖、茶、酒、火腿与调味品。橘子、葡萄等新奇食物广泛普及,茶从奢侈品变为日用品。宋都开封,文官、商人、工匠阶层支撑起繁荣的餐饮业。

这一时期的物质丰裕催生“复杂的饮食文化,在其中食物不仅被烹调与享用,也被 elaborated、讨论与记录。”十世纪诗人《摭言》赞美江南特产如甜梨、枇杷、“能结成结”的弹性面条,正如冯晋在《人间天堂的滋味》中所述。苏东坡,这位诗人官员,写下普通的猪肉白菜菜肴。(他 1098 年的萝卜汤食谱至今仍存。)欣赏美食,是文化修养的象征,如书法、绘画与诗文。

1127 年金兵攻陷开封,皇室南逃。新京建于西湖之滨——杭州,成为当时世界最大、最富之城。十三世纪末马可·波罗来访,惊叹城中居民“精于美食,一餐便食鱼肉”。本地人与北方难民交汇,造成饮食大熔炉:羊肉换成虾,点心更轻盈酥脆。区域融合在大规模上发生,形成真正的国家料理,尽管非人人皆喜。“饮食混淆,不分南北。”一位学者抱怨。

十二世纪美食家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按街道与菜肴记录开封的饮食细节:

即便只有二人对坐,也必用成套的带棱碗……即便独饮,也用银碗。果蔬精细无比。

他回忆喜爱的菜肴:鹌鹑蛋、炸洛阳雪梨。

当孟书写此书时,他记忆中的城市已不存在;二十年前已沦陷于入侵者。食物短暂,城市亦然:建筑、街道、繁荣之都皆可如一顿记忆中的饭般消失。中国饮食传统的根底,是对逝去年代的怀念。凭借文字,我们创造那已不在世的事物。

邓洛普深深投入这一传统。她能指出酱油在文献中的最早出现、“炒”字的首次使用,以及点心(dim sum)一词的词源。如众多中国前辈,她以道德视角看待食物;她希望读者不仅欣赏中国菜的奇妙,也看到其背后健康、可持续的理念。

然而,邓洛普在其他方面又打破传统。作为女性、作为真正下厨写作的人,她与一长串只谈食不做食的传统男性文人分道而行。(孟子说:“君子远庖厨。”)会吃是修养,但“做饭”一直是低地位劳动。邓洛普的同班同学几乎都是出身工人或农村的年轻男性。

“若做狮子头,我们得用菜刀背把肉槌成泥,”她写道,“若用核桃,就要敲开、浸泡、再细细剥去表皮。”烹饪即劳作。她能描写多日工序制作“虾籽炖柚皮”这类菜肴的艰难,同时追溯中国人在公元前 16 世纪便偏好运用如此“不起眼食材”的历史。

当然,她的“外国语人”身份也使她与众不同。中国媒体报道她的方式是“来中国学厨的剑桥高材生”“有中国胃的英国人”“最懂中国菜的外国人”。“她在中国人最渴望文化认同的时刻,为中国文化与中餐带来正当性。”台湾裔美国美食作家庄祖宜对我说。

邓洛普的目标之一,是挽救中国菜在西方作为“受欢迎但廉价、低地位、不健康”的形象。正如她在《君幸食》中解释的,最初的海外中餐馆——从 19 世纪 40 年代淘金潮时前往加州的华工开始——由未受专业训练的劳工经营。他们做的炸云吞、糖醋类等,与家乡精致料理毫无相似之处。西方中餐长期是“被阉割的粤菜形式”,助长西方对中国人不整洁、不挑食的刻板印象。1793 年前往中国的英国使团领袖马戛尔尼说中国人“饮食污秽,吃大蒜与强烈气味的蔬菜”。2002 年《每日邮报》称中国食物为“全球最可疑,由一个吃蝙蝠、蛇、猴子、熊掌、燕窝、鱼翅、鸭舌、鸡爪的国家所创造”。近年随着新冠可能源自中国售卖野生动物的市场,“中国人什么都吃”的陈词滥调死灰复燃。邓洛普强调,吃野味在中国也极具争议,且限于极小群体。

她努力指出,中国人对食材极其挑剔,始终强调食物与健康的关系。对营养食材的追求,让中国形成远比西方更丰富的食材体系。邓洛普花整整五页介绍“庞大的白菜家族”,接着论“辛辣的葱蒜族”,再到竹笋、根茎、瓜果、蘑菇、海藻。全书一个章节讨论“水中采收的蔬菜”——如荸荠与莲藕——这是西方料理根本不存在的类别。她描述中国人对豆腐创造出的极致丰富性:可滑可韧,可烟熏可香辣,可清炒、油炸、冷冻、烘烤、压片、卤制、发酵到像“在成熟与腐败之间边缘的斯提尔顿奶酪般野性与放荡”——提醒我们,西方美食界对中国菜长期存在“双重标准”。

邓洛普也追溯中国人对外来食物的惊人开放。(她的研究建立在考古学家张光直 1977 年主编的经典作品《食在中国文化》之上。)汉代(公元前 206 至公元后 220)时,葡萄、石榴、核桃、芝麻、洋葱、豌豆、苜蓿、香菜、黄瓜自中亚传入。明代(14 至 17 世纪)虽以“闭关”著称,但仍迎来玉米、花生、马铃薯、红薯等新大陆作物。辣椒与番茄则更晚进入,并深刻改变中国饮食。

长期以来,历史学者以为中国料理之多样源于贫穷、必须从有限资源创新。然而较新研究显示——正因食物在中国文化中的中心地位,才驱动了创造力。邓洛普强调中国人历来将饮食创新视为价值:“遍及全国,人们都在吃着极其美味且各具地域特色的食物。从古至今,从今往后,皆如此。某个深层意义上,这正是中国表达自己的方式。”通过饮食史理解中国人,就是看到他们最好的样子——创造、适应、平等、开放。也许只有一个外国人能如此观察并如此说。

邓洛普初到中国时,正逢她所谓“失乐园式的烹饪世界”。上世纪 90 年代初,成都与全国各地家庭仍用炭炉做饭,自制酸菜与腊肠,每日去露天市场买肉与蔬菜。她走过旧城里的巷弄,遇见磨刀师傅与豆腐小贩,几分钱吃下一碗令人惊艳的面条,第一次品尝鱼香茄子与回锅肉。“暖夜里我们会飘到大学外的河边,在梧桐树下新冒出的露天餐馆吃宵夜。”她写道。那是一个她后来才意识正在消失的伊甸园。随着经济加速发展,邓洛普目睹成都老木屋、街道与整片社区的拆除,为高速公路与高楼让路。“我最初的美食研究是为了记录一个活着的城市,”她在回忆录中写道,“后来,我渐渐明白,在许多方面,我写的是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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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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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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