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与老婆》
《爱人与老婆》
文/黄影
“爱人”——舌尖轻轻抵住下齿,气流微颤着送出,像月光跌在湖面上,分成两片粼粼的碎银。这声音里,有初见的惊动,有并着肩走不完的林荫,有信纸上滚烫得几乎要烧起来的字句,以及情深时刻进字里行间的泪痕;是诗里的意象,是未经人间烟火漂洗的、一匹云霞似的梦境。相互轻唤时,仿佛便能将彼此固定成最初的那颗星辰,或是永远翩翩的少年,或永远是那阳光般的女孩,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
不知何时,这称谓便悄然换了,成了“老婆”。好像白裙外套了一件袈裟,且上面写满经文。
“老婆”——双唇先要拢成一个圆,再稳稳地张开,声音沉甸甸的,带着米粒的实在与熨斗的余温。它不再是湖心的月光,而是灶上那锅“咕嘟”着的小米粥,暖黄的,稠稠的,能妥帖地安顿一个饥肠辘辘的黄昏。这声音里,混着菜市场的喧嚷,装着明早要交的水电费,也记得孩子夜半啼哭时,两个在灯下慌乱的、疲惫的相视一笑的身影。
于是便觉得,爱人是悬在空中的一枚月亮,清辉固然动人,却总隔着一层玻璃,或结着薄薄的冰;而老婆,是脚下沉厚的土地,任你行走,任你倦了归来躺倒,它总在那里,承托着你全部的重量,即使无言也胜有声。
可近来,我于这土地中,竟又窥见月光的温馨。
那夜,她伏在书桌旁睡着了,柔柔地罩着她的是台灯的光晕,我俯身想替她披件衣裳,却蓦地看见,那乌黑的发丝里,竟藏了银丝一根根,白得那么刺眼,那么让人心疼!我的心,当时像被一根极细的针,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就在那微微的酸楚里,我忽然看清,这多年来,她如何将那份属于“爱人”的、浪漫的诗性,一点一滴,全都蒸炼成了“老婆”的、散文式的恩情。那一根根白发,便是她交付给我的、最无声也最滚烫的情诗。
我霎时明白了……
“爱人”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光华外露,却易沾染风尘;“老婆”却是被岁月与生活共同打磨成的琥珀,从内到里都用温润封存,有时分不清它交织在一起的光与影。
也终于明白:一个不过在名头上,一个却在骨子的最深层,原以为称谓的变换是一种坠落,从云端跌入凡尘;却不知,这恰恰是一种飞升,是从轻飘飘的“我好爱你”,沉潜为结结实实的“我正在你生活里穿行”……
于是,那最终的顿悟,便如月光般澄澈地泻了下来:原来,天下的老婆,在骨子里都是那位爱人;而世间的爱人,却未必都能有幸——成为这个与你共染霜雪、共尝菜根、同晨共昏的老婆。 原来,爱人,是初见时心上的雷声;而老婆,是雷声过后,用一辈子的心血化成那弥漫天地而来的、润泽万物的雨声……
(写于202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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