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中国的猪（郭艾晨）

家猪的祖先是山里的野猪，经过长期驯化而来。古汉语里，野猪称作“彘”，家猪称作“豕”，小猪称作“豚”，常用于祭祀（古代祭祀三牲皆用猪牛羊的幼崽），“豬”字出现于六朝时期，而其通俗写作“猪”。中国最早关于野猪的描述，是《山海经·南次二经》：“又东五百里，曰浮玉山……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这里的野猪是棕黄色的，但是大多数野猪是黑色的。《西游记》里猪八戒就是一头黑色的野猪：“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碓嘴初长三尺零，獠牙觜出赛银钉。一双圆眼光如电，两耳扇风唿唿声。脑后鬃长排铁箭，浑身皮糙癞还青。”不难想象，中国最早的家养土猪大多是黑猪，少数是棕猪。中国最古老最正宗的家养土猪，是短嘴猫头黑猪，比如成华猪、内江猪，至今尚存于西蜀山区，作为古老品种被保护着。那里是神农炎帝的核心统治区域，保留着许多神话传说和原始文明的密码。在中西部偏远山区和高原里，许多黑土猪、棕土猪的品种亦延续着。网络直播时代，网络售卖的短嘴猫头黑猪遭到疯抢。我买过几次后腿肉，肥多瘦少。即便肥肉也很好吃，很像是儿时吃肉的味道。

小时候，村里人家的一些乡土年画里，有时会出现养猪题材，让我倍感亲切。一家一家地看去，我不觉“见证”了那时节的各种“养猪画”。比如《太行新家》里，一个大叔挑来两只竹筐，一边是大罗卜，一边是黑猪娃，送给新来的三个女知青，欢迎她们在山村里安家落户。《猪场新人》里，五个女知青在一个大型养猪场里忙碌着，猪圈内外有许多大猪、小猪，黑猪、白猪、花猪基本各占三分之一。《咱队的饲养员》里，一个饲养员大叔带着一个女知青一起养猪，猪圈里一些小猪，也是黑猪、白猪、花猪基本各占三分之一。画面里还有一个女知青像是兽医，在给小猪打针，而且还有两个小孩前来围观，像是小时候的我们。《大力发展养猪》里，两个女知青饲养小型猪圈里的几头大肥猪，多为白猪，只有一头黑猪，一头花猪。

改革开放初期，有些宣传“养猪致富”的乡村年画，我至少见过八张不同的作品，里面的大猪小猪，有纯白的，有纯黑的，有黑白相间的，有纯棕的，有棕白相间的。那棕猪应该是野猪驯化的后代。有时候，它们并非农民故意驯化的，而是走失的小野猪混进农家小猪，或者公野猪在野外接近农家的母猪，给农家节省了配种的费用。著名土猪品种“莽山黑豚”，便是湘西黑猪与莽山野猪自然配种而形成的杂交品种。为了适应急剧增长的人口对于猪肉的食用需要，中国内地于1950至1970年代，陆续引入了一些欧洲白猪，主要是北欧诸国的长白猪、英国约克夏郡的大白猪、苏联乌克兰的大白猪。这些品种的猪生长快，体型大，瘦肉多，猪皮薄。更准确地说，本土黑猪长得慢，一年里约长150斤，出栏时斤两不足，需要饲养一年半才好。成年黑猪约有230斤，黑母猪不足200斤。欧洲白猪长得快，半年里可达300斤，一年里可达500斤，利润丰厚，亦可满足食用需求。欧洲白猪引入后，它们相互杂交，还跟本土黑猪杂交，出现一些黑白相间的花猪品种，尤其是“两头乌”，肥瘦搭配很好。荆江通城、钱江义乌皆有此类品种，至今被大力养殖与推广。

那时节，我所看的连环画里，有时会出现猪的身影，只要对画面里的细节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西游记》里的降妖高老庄，《三国演义》里的张飞卖肉、错杀吕伯奢，《水浒传》里的拳打镇关西，所出现的猪都是黑土猪，因为都是古代题材。有人统计过，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共有人物1659个，动物209头，其中黑猪7头，体型近乎野猪，市民养殖，群行于市。后来，我见到清代徐扬《乾隆南巡图》，12卷，其中两处画有黑猪，体型近乎野猪。1901年，法国驻云滇春城领事馆的方苏雅，扛着最新发明的摄像机，拍到一家酒楼后院杀猪的场景，是一百多斤的黑土猪，被三个男子摁住。一张清末北方农村父子抬着大猪售卖的照片，外国摄影师在下乡所拍，里面四脚朝天被绑的土猪身子是棕色的，应为棕土猪的某个品种。内地和港台的一些古装、近代装影视剧里，中国的猪大多是黑土猪。比如《铁扇公主》《女儿国》《猪八戒大闹流沙河》《猪八戒吃西瓜》里，猪八戒都是黑猪形象。但是，影视剧有时不怎么讲究，不怎么符合历史真实。内地1986年版的《西游记》里，马德华饰演的猪八戒的造型开始转为大白猪，忽略猪刚鬣的古代特点，宜于增加猪八戒的社会亲近度（孙悟空素来的狰狞面目，亦被六小龄童“软化”），从此改变了猪八戒的黑猪形象。1999年的动画版里，猪八戒的形象造型又被恢复为黑土猪。

港台影视剧对猪八戒的“白化”，始于1960年代后期，比如邵氏公司电影《西游记》里，猪八戒情急之下，化为原形，遁地而逃，是一头大白猪；他随后逃入农家猪圈，里面是一窝白猪、花猪，只有一头黑猪，无法分清哪个是他；《盘丝洞》里，蜘蛛精抓走猪八戒，将其变成一头小白猪。邵氏公司制作这些电影时，大约受到内地1950年代欧洲白猪养殖扩大化的影响，尤其是香港，其猪肉供应主要来自内地。周星驰导演《西游》系列里，猪八戒有时是黑土猪，有时是大白猪。片中满面油光的小白脸猪刚鬣的造型引人注目，或许是猪八戒的“理想幻相”。当代题材的影视剧里，猪的颜色和造型基本符合全国各地的实际情形。比如1986年的乡土电影《野山》里，一头黑母猪带着一群小黑猪，从体型看，像是猫头土猪。该片改编自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关中农村味道极其浓郁。

事实上，中国汉代就开启了外国白猪、杂交花猪的历史。东汉朱浮《为幽州牧致彭宠书》云：“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后世以“辽东白豕”比喻见识浅薄、孤陋寡闻。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猪，天下畜之，而各有不同……生辽东者头白，生岭南者白而极肥。”不应排除中国本土猪已经有白猪、花猪的可能，但非本土猪的主体，只因它们的存在可能跟边境通商有关。西汉张骞出使西域，与中亚西亚异邦通商频繁，因而河西走廊、河套河东可以引入西域白猪，杂交花猪，影响至冀州、辽东一带。明代郑和下西洋，与南洋诸国通商频繁，因而岭南一带可以引入南洋白猪，波及南疆沿海地带。岭南一带著名的大花白猪，就是中原移民带来的黑土猪和南洋引入的白猪配种杂交的品种。由此可见，港台制作的影视剧里，猪八戒大多被整成白猪形象，也可能是囿于岭南人的古代认知的，正如公鸡碗、金锭、银锭、铜钱一样，原本属于特定的历史时代，后来成了古装、近代装影视剧的“通用道具”，反正观众们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但是，《西游记》原著里的猪八戒，的确是猫头土黑猪，因为其所在的福陵山云栈洞，据考证，其地理原型应该位于江左东海县马陵山，属于江南或中土，而高老庄所在的乌斯藏国，据明代行政区划，应该位于西藏。台湾晚清题材电视剧《刺马》里，张文祥将脱衣洗澡的杨姑娘戏称为“大白猪”，而杨姑娘所在的皇图山应位于两湖或中原一带，张文祥亦为中原汝阳人。与之相应，古代名画《清明上河图》《乾隆南巡图》只出现黑猪，因其题材地域乃中土，并非南北边境。时间久了，中土和西部自有引进。据记载，“1930年，西蜀省农业改良局对该省90个县的民间养猪毛色进行了统计分析，结果显示：黑色猪占比为78%，花色猪占比为9.5%，而白色猪仅占12.5%。”这里的白猪应为南北边境传入，并非二十年后引进的白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