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沉静与蓄积—我的2025年书单

作者:马伯庸

 

中平之年,最宜读书。所以这一年看的书,比之前多了一些,也杂了一点。

2025年对我来说,是中平之年,所有的事都不过不失。年头一本小书,年尾一本杂文集(还没出),看着不少,其实都是多年积攒的旧作;儿子成绩没好到拔尖,也没差到掉车尾,他自己无所谓,我也只能银牙暗咬;我年初滑雪导致肩袖损伤,一年都没怎么敢做上肢无氧,靠着节食,总算没胖到恶形恶相。总之万般无大起,百事少大落,对于45岁的中年男人来说,平稳比跌宕更值得珍视。我甚至重新恢复了写日记的习惯,到年底刚好坚持一年——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中平之年,最宜读书。所以这一年看的书,比之前多了一些,也杂了一点。今年的书单,照例有新有旧,都是我在2025年读完的书,一共选了十本。遴选的标准不一定是我最喜欢的,但一定是我觉得值得聊上一聊。这一次,我会更多讲讲我是如何找到这本书,阅读路径也是缘分。

对了,从去年开始,我不再撰写马小烦的书单。因为他已经是个少年了,阅读书目不再偏重于童书,几乎与大人无异。这段阅读的旅程,就此告一段落,就和他的童年一样。

1.《羊奶煮羊羔》

 

 

作者: [俄]尤里·波利亚科夫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 后浪 / 后浪文学

原作名: КОЗЛЁНОК В МОЛОКЕ

译者: 谷兴亚

我接触到这本书的机缘,是典型的网络时代信息漫反射。起初我读到《史记项羽本记》里的一句话”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我记得这个“很”字不是“狠”的通假,而是固执的意思,但出自哪里不记得了。搜了一下,关联出藏书羊肉,我又想搜一下北京的藏书羊肉馆,结果又关联到某某平台可以送牛奶。我想羊奶和牛奶到底有什么区别……一来二去,最后被我看到一个怪词:“羊奶煮羊羔”,并关联到了一本小说。

“羊奶煮羊羔”是一句圣经里的典故,原文是“你不可用母羊的奶去煮她生的羊羔”,意指不要强人所难,去做违背人性之事。

故事发生在崇祯……不对,戈尔巴乔夫末年的莫斯科。主角是一个小有名气但生活窘迫的作家,平时靠替少先队员写致敬诗来维持生计,偶尔去莫斯科作协打秋风,要到钱就和狐朋狗友酗酒。有一次他喝高了,跟朋友打赌说能把任何一个人捧成文豪,然后在路上拉来一个叫维捷克的文盲。主角为维捷克精心打造了天才作家“维克多阿卡申”的人设,带着他到处钻营拜码头。为了不让维捷克露馅,他精心设计了十二个关键词,配合以十二个手势。打出什么手势,他就说什么词。比如“那当然”、“彼此彼此”、“很有可能”、“绝对不”、“我在寻找时代的文化密码”、“勿以母羊的奶煮它自己的羊羔”、“臭狗屎” 等等高深莫测的短语,以便应付评论家、官僚和记者的访问。

主角替他弄了一本代表作,厚厚一本书稿寄到各个权威名家手里。只要人情做到位,名家们便大加夸赞。就这样,维捷克很快就成了莫斯科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在接受一次国家级电视台采访时,主持人问他关于苏联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维捷克看错了手势,脱口而出“臭狗屎”,惹起轩然大波。主角以为他俩完蛋了,没想到消息传到国外,“阿卡申”阴错阳差成了批判体制的俄国良心作家,荣获了贝克文学大奖,无数西方出版社迫不及待要出版他的作品。有关方面急忙拿出封存的书稿,发现除了名字之外,里面是一片空白,之前竟然没一个人发现……

说实话,这个剧情并不算新鲜。它的母本显然来自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对中国读者来说,更像是《围城》版的《连升三级》。它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敷设在情节骨架上的那一层被伏特加浸泡过的血肉。作者几乎是用特写镜头做着直播,细致入微地描摹着戈尔巴乔夫末年的莫斯科文坛。那些大大小小的文人如何互相吹捧,如何趋炎附势,如何故作清高又斤斤计较。一个虚伪、僵化、贪婪而又盘根错节的糜烂小圈子,在混乱的时代上演着荒谬戏码。

这本书里,充斥着许多与主线无关的文坛八卦,以至于我怀疑作者根本是打着写小说的名义,把很多真人真事改头换面硬塞进来。

比如说,书里有这么个小故事。有一个叫丘尔梅尼亚耶夫的文三代,他爹是文化部的中层领导,他爷爷是经典儿童文学作家。丘尔梅尼亚耶夫写了本书叫《妇科椅上的女人》,偷偷送到美国寻求出版,屡遭拒绝。一个朋友出主意,让他把一百美元纸钞塞到手稿里。结果海关立刻没收了美金,把手稿转交给作协。作协发现之后,紧急开除丘尔梅尼亚耶夫,他爹的职务也被撤销。他一夜之间成了受体制迫害者,在西方曝得大名。克格勃不得不派一个小组贴身监控,并私下请求他为监控组里的文学爱好者签名……类似这样的小故事,文中比比皆是。

另外这部小说的行文风格别具特色。文风带着点神经质的亢奋与絮叨,吐槽却精准犀利,感觉就像是一个喝醉酒的医生挥舞着柳叶刀,划得文学尊严遍体鳞伤,原形毕露。

2.《王鼎钧回忆录》

作者: 王鼎钧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我今年去过几家中学做讲座。在讲座前后,一般会有一个座谈环节。我跟语文老师和学生们交流写作文的心得。他们普遍有一个困惑,到底什么才算好作文?这个问题很大,我回答不了,但我知道什么是坏作文。

现在的中学作文有个特别不好的倾向:动辄用大词、甩长句、拉排比、耍花腔——很多教人写作文的自媒体账号,就热衷这样的虚饰——我现在一看文章开头“以梦为马、不负韶华”,就不用往下读了,多半是篇虚浮无力的绣花枕头。

我吐槽完之后,师生们往往会紧跟一个问题:那有什么教好作文的书推荐?我首先会推荐老舍《我是怎么写小说》,言简意赅,要言不烦;或者《史蒂芬金谈写作》,句句实在,切中肯綮。不过这两本书对写小说的人,更有参考价值,对中学生来说还是有点门槛。要找到一本适合中学生写作的指导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个困扰了我大半年的问题,居然在一次完全无关的阅读中得到了解决。先是我重读李宗吾的《厚黑学》,然后看到一个书评,说有一本《随缘破密》,作者王鼎钧,同样是讲人情世故,要比此书更悲悯一些。我一时来了兴趣,寻来读之,读完之后,又把同一作者的《左心房漩涡》、《碎琉璃》刷了一遍。紧接着,网站关联推荐了王鼎钧的回忆录,顺手下了一套,煌煌四卷,收到了束之高阁。

一日闲暇,我随手拿起回忆录第一部《昨天的云》,从他小时候的经历看起。刚读到第四章,我突然大叫一声,从沙发上摔下来。

这一章叫《荆石老师千古》,回忆王鼎钧幼年的老师王思璞,字荆石。里面提及荆石老师改作文时的经历:

“有一次,我在作文簿上写道:时间的列车,载着离愁别绪,越过惊蛰,越过春分,来到叫做清明的一站。大老师对这段文字未加改动,也未加圈点,他在发还作文簿的时候淡淡地对我说:“这是花腔,不如老老实实地说清明到了。”又有一次,我写的是:金风玉露的中秋已过,天高气爽的重阳未至。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画上了红杠子,在旁边改成“今年八月”。

紧接着,作者又以“我家的猫”为题,写了一篇作文:

“我家的猫是一只灰色的狸猫,是三岁的母猫,是会捉自己的尾巴不会捉老鼠的猫,是你在家里的时候它在你脚前打滚儿、你不在家的时候它在厨房里偷嘴的猫,是一只每天挺胸昂首出去、垂头丧气地回来的猫。你说,这到底是一只什么猫?”

据说,大老师看到时微微一笑:“这孩子的文章有救了。” 作文簿在老师们手上传来传去,有人认为“的猫”两个字太多了,删掉比较好;也有人主张“的猫”很有趣,而且扣题,题目就是“我家的猫”嘛!

引用结束。

没想到,我会在一个人的回忆录里,读到一堂精彩的作文课。这段经历,实在太贴合现在的作文弊病了,用之于课堂一点也不过时。作者以最轻捷、最俭省的笔调,讲出了最关键的道理。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只这一段,便胜过无数长篇累牍的作文辅导。中学生只要把这一章揣摩明白,便足以受用了。

不过说来惭愧,这四卷回忆录,我目前还没有看完。只能推荐书中一个简短章节,颇有买椟还珠之嫌。不过王鼎钧先生还有《作文六书》传世:《小学作文讲话》、《古文观止化读》、《作文十九问》、《讲理》、《文学种子》、《作文七巧》——皆是面向学生的作文技巧。我虽尚未寓目,但以荆石老师的教学理念,以及王鼎钧先生后来的成就,相信成色不会差。有余力的学生,可以去读上一读。

3. 《屠猫狂欢》

作者: [美] 罗伯特·达恩顿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副标题: 法国文化史钩沉

原作名: The Great Cat Massacre and Other Episodes in French Cultural History

译者: 吕健忠

这是我在一次封闭培训期间,在学校图书馆里无意中看到的。我得承认,最初吸引我的点,是这个惊悚的书名,它看起来就像一个低劣的自媒体账号在哗众取宠。但这本书的装帧却展现出了一种信任——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黄色书脊。这意味着它的分类属于历史地理。

我最狂野的一个藏书梦想,就是把这一整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收集齐,所以看到这个书名,心里嘀咕:“应该……是本正经书吧?”

本书是作者在普林斯顿大学讲授人类文化史的讲课内容,副标题是《法国文化史钩沉》。一共分成六个独立的篇章,分别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去重述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文化史。

用“刁钻”这个词,可不是故作夸张。作者无论是挖掘材料的手段,还是解读社会文化的方法,可谓角度清奇。以这本书最大的噱头《屠猫狂欢》为例,作者找到了一份17世纪巴黎印刷工的回忆录,里面讲了一段往事。说有几个印厂学徒工,讨厌野猫叫春影响休息,便把这些猫抓过来公开虐杀、判处绞刑。其中有一只叫小灰的猫,是工厂主夫人所喜欢的,也惨遭毒手,引发了夫人和学徒工之间的重重矛盾。

作者借这个事例,分析了当时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敌视关系,以及猎巫虐猫传统在城市工业化中衍生出来的种种变化。

再比如第三章的写法,与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很相似,通过一个人的游记《1768年所见蒙彼利埃市现况》来一个市的社会阶层;而第六章,则是从一个叫让朗松的商人向书店订购的一系列书单里,引申出公众对卢梭的种种想象与误解,禁不住让人想起《奶酪与蛆虫》。

但我觉得最精彩的,要属第四章。这是可以单开一本研究专著,以及一部叫做《建文大业》的电影。

18世纪中叶,巴黎有一个叫埃默里的警察,他被任命去调查并监控巴黎的作家群体。警官从1748-1753年前后监控了五年,并认真地撰写了监控报告,为监控对象分别建立档案。其中包括孟德斯鸠、卢梭 、伏尔泰、狄德罗、布丰、图桑等大人物,也包括一些籍籍无名的诗人、剧作家。

埃默里是一个相当尽职的警察,他一丝不苟地给每一个观察对象建立了档案,包括出生地、家庭地址、出版著作、职业、社交关系,以及——不可避免地——他们的言论与思想。

比如埃默里对伏尔泰的记录:“高个子,没表情,举止像羊头人”,说班维勒“下流、像蟾蜍、快饿死了”,这些描写近乎文学表达。埃默里本人具备一定程度的文化素养,所以有时候除了记录之外,甚至会忍不住评论几句作家们的作品,承担起文学评论家的角色。比如说他评价勒马斯克里耶:“他写戏剧有一手,写诗也不错,但创意还要再加把劲。熟人说誊写工作让他的创作方向发生了转变”。

警察监控记录,居然变成了文学批评栏目,实在太具备戏剧性了。这样的举动,让埃默里无意中称为了法国启蒙运动文坛的一个观察者和平路者。

占据埃默里档案最大篇幅的分类,叫做纪事。他在这一栏里,事无巨细地记录了种种知名、不知名作家的经历、遭遇乃至狗血八卦。比如说他曾经偷听到一对著名父子文学家,大、小克雷比永之间的对话。大克雷比永训斥他儿子:“我这辈子只有两件事很后悔,《塞蜜哈米丝》和我儿子。” 小克雷比永反唇相讥:“别担心,没人把这两件事算到你头上。” 这段话信息量巨大,堪比小仲马《私生子》结尾影射父子关系那段精妙对白。

文学家这个圈子,本来就是以放浪形骸而著称。他们给埃默里的“纪事”栏目源源不断的素材。其中最精彩的一个,要属剧作家法瓦。他是个写喜剧的,备受萨克斯元帅的宠信。结果他利用职务之便,勾搭上了元帅的小情人香提。一番谈判之后,法瓦迎娶了香提,但默许她继续做元帅的情人。这种诡异关系维持了几年,法瓦在意大利找了份剧院经理的工作,从元帅那骗了一大笔钱,准备带老婆出国。元帅大怒,派人去抓他们。法瓦侥幸逃脱,香提被抓,辗转了几个修道院后,被软禁到元帅身边。法瓦的同行向黎塞留请愿,希望收回对他的通缉,却惨遭拒绝。一直到萨克斯元帅去世,香提才重获自由,夫妻俩远遁意大利。

这段经历,不用修饰就是现成的狗血故事。埃默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笔调极为冷静,不做任何渲染或评判。

想想看,一个监控作家的警察,在漫长的监控过程中,竟不自觉地深入到作家创作之中,化身为读者和评论家,这样的双重角色转变,是多么有趣啊。我甚至怀疑,三谷幸喜《笑的大学》有一部分灵感,就是从这里来的。

值得一读,非常值得一读。

作者在序言里讲:“历史学家关心的是社会精英的知性生活,可是他们无法否认农民和工人也有自己的观念。如果找得到方法深入民众的世界观,据以研究社会底层男男女女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无异于开启了历史学全新的方向。” 这段论述,与时下流行的微观史学不谋而合,也和我这些年孜孜以求的历史小人物写作相契合。

4.《蝶变:澳门博彩业田野叙事》

作者: 刘昭瑞 / 霍志钊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我一直觉得,“田野调查”(Field Research)这个词翻译得有点问题。每次我看到这个词,下意识总会联想到田间地头、深山老林。其实“Field”的涵义要比“田野”更宽泛,比如去年我的书单里有一本《蛋先生的学术生存》,就是对学术界的一次生态调查,仍称之为“田野调查”未免有点违和。

这次推荐的书,名字也有同样的问题。此书的调查对象是澳门赌场,却还要冠以“田野叙事”的名字,很容易让非专业的读者错过这本好书。事实上,这并不仅仅只是一本面向专业学者的论著,即使是一位普通读者,读之也会大呼过瘾,毕竟它讲的可是赌场啊。

除开战场和医院之外,赌场应该是最富戏剧性的人类活动场所了。欲望和人性在这里被放大扭曲,命运的无常与注定交错起伏,最理性的概率与最冲动的荷尔蒙短兵相接。不过我们普通人的想象,主要集中在孤注一掷的赌客、智珠在握的老千和站在高处叼着雪茄的冷酷老板,对于赌场本身的生态,其实缺少全面的认知。

这本书对于澳门的赌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CT扫描。从赌客、赌场经理、赌场业主到荷官、叠码仔、扒仔、服务生、政府监管部门,几乎每一个环节都做了极为深入的调研。主要的调查方法,是采集每一个职业身份的真实陈述与证言,所以亲历者自述占了非常大的篇幅,就像是看一篇篇故事似的。作者刻意用一种朴实、冷静的笔触,以降低文本的传奇性,但仍能于无声处听见惊雷。

有些细节,是关于烂赌鬼的悲惨,骗子的狡黠手段,以及赌场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潜规则。一位老赌棍曾回忆说:“以前赌客输光钱,可以向赌场工务部申请免费船票。不过当年要在赌台上向庄荷讲自己输光,他们再大声向红衫主管讲,结果赌客都看着你,很尴尬,倒不如去码头向回港的客人借。” 只短短一句话,一个江湖小故事跃然纸上。

还有些细节,我们从来没有留意过。比如很少有人会关心荷官的生存状态,他们在各个赌片里充当背景板而已。而这本书里,拿出整整一章来展现出这个不为人所关注的群体。书中谈到职业病的话题,受访的荷官抱怨说,他们的动作仪态都必须要符合标准,长时间站立或久坐,会罹患颈椎病、腰椎病,发牌发多了,还会有肩周炎、指关节水肿等等。有一位赌场老虎机的服务员,还说从前老虎机是金属代币,我们卖代币卖得腰椎间盘突出,因为要推一袋又一袋的代币,真的很重。从前21点的赌台很高,荷官们长时间站立,纷纷罹患静脉曲张,有的人甚至要穿压力袜。为此荷官群体曾经跟赌场进行抗争,最后的解决方案是,赌场把桌腿锯短,保证荷官可以坐在那里工作。

这只是书中一个很小的篇章,足见这次调研的穿透力有多么犀利。我们知道赌场表面光鲜亮丽,也能猜到赌场另一面藏污纳垢,但在两者之间的灰色角落日常,到底是什么样子,书里有着非常充实的答案。

如果哪位作者要写一部现代赌场小说,这本书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参考资料。它教会我们的知识,比你去一百次赌场可能都多,而且还不用付出代价,多好。

 

 

5.《风的内侧,或关于海洛与勒安得耳的小说》

 

作者: [塞尔维亚] 米洛拉德·帕维奇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The Inner Side of the Wind, or The Novel of Hero and Leander

译者: 曹元勇

我的书架上,有一个隐秘区域,专门用来摆放我称之为“肉毒”的书籍。何谓“肉毒”?就是“我之肥肉彼之毒药”。这类书我私心非常喜欢,但也完全理解别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清楚它的缺点和雷点,可总会带有一种敝帚自珍的感情。比如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我热爱其掉书袋掉到极致的密集;比如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我痴迷那种日复一日重重昏昧下弥漫的诺斯替主义醍醐味;再比如帕维奇《哈扎尔词典》,我对于用词典承载一个个故事的形式,永远不会觉得腻。

我有一次去某步行街等朋友,随手在咖啡厅里拿起一本帕维奇的作品,随手一翻,一段文字映入眼帘:“海洛尤其会注意去盘点她和其他人在她的梦里所运用的语言形态。所以,这特别像是一本关于梦的语法书——梦境语言学,一本有关睡眠中所用语汇的辞典……所以,在海洛的辞典里,一个梦就被当成了一种动物,它和主人讲不一样的语言,却能从海洛的现实语言中学会那些应景的语词。她得出了结论:在梦的语言里,各种名词一应俱全,但动词却没有它们在现实世界中所具有的任何时态。”

我又一次沦陷了,就像我看到阿捷赫公主一样。也许旁人会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办法解释。梦和词典的组合,始终会让我兴致盎然,尤其是把语法本身当做叙事技巧这件事,更是欲罢不能。这种感觉本质上就像XP,不容分析,却深击心中。

我没办法给你们复述剧情、赞赏文笔或解析内涵。帕维克的东西,这些统统都不重要。能解释的,大概只有标题里的这段古希腊传说:勒安得耳与海洛是一对情侣,勒安得耳每晚游过达达尼尔海峡与她相会。海洛会用火炬为他指路。可有一夜风暴袭来,火炬熄灭,勒安得耳溺水而亡,海洛也随即跳海自尽。

不过这本书的勒安得耳是17世纪贝尔格莱德的一个商人,而海洛则生活在1930年。跨越时空的他们,各有各的故事,却又彼此向对方靠拢。最擅长玩弄时间的帕维奇把希腊神话的意象,竟然用在了小说结构上,这可真是让人赞叹。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6.《讣告》

 

 作者: [英] 基斯·科尔克霍恩 / [英] 安·罗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 读库

译者: 徐龙华

先偷个懒,把这本书的官方简介贴过来。这个简介总结的很精准,不必多复述一遍:

“《讣告》是由英国作家基斯·科尔克霍恩与安·罗合编的纪实文集,精选自1995年至2008年《经济学人》讣告专栏。科尔克霍恩(1995-2003年任主笔)与安·罗(2003年接任)突破传统讣告范式,共同编撰该栏目代表作,2008年结集出版。

全书收录201篇非典型讣告,从戴安娜王妃到教宗约翰·保罗二世,从导演黑泽明到作家索尔·贝娄,从非洲大独裁者到花园里的跳蚤专家。有名人,也有被遗忘的人,有大师、圣徒,也有骗子和追名逐利者,甚至还有一只非洲灰鹦鹉,因为作者相信,每个生命里都有值得倾听的故事。”

引用结束。

我接触到这本书,根本不算意外。它自出版之后,热度一直很高,无论是读书自媒体还是我自己朋友圈,隔三差五总能看到它的名字。在这个关注个体价值的时代,这样一本书,无疑会激发最广泛人群的共鸣。我对热度比较高的书,一向保持着警惕,会拖上几年再看。它是22年出版,我磨蹭到25年才看完。看完之后的感想:至少对这本书,我的策略过于谨慎了,应该早点看才是。

这些文章与其说是讣告,倒不如说是一系列精巧的人物短传记。我读完之后,一度燃起热情,也想做一套中国的讣告系列。可后来一想,那些纪传体的史书,记录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本质上不也是一篇篇讣告的合集吗?甚至更宽泛地想,书架上的书,有一本算一本,都是讣告。《罗马帝国衰亡史》是罗马帝国的讣告;《飘》和《汤姆大叔的小屋》是美国南方种植园的讣告;《断魂枪》是传统武林的讣告……等等。如果继续想下去,我就要堕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顽空啦。

我及时放弃这个宏大的念头,忽然又想起马克吐温的一篇小短文。那是当年我在大学做英文阅读训练时的素材,叫做《修订过的讣告》。不是故事,就是一封短信,说“我”年近七十了,该交代的财产都交代了,现在就剩讣告没写了。鉴于“我”还活着,所以希望决定自己给自己撰写一份讣告,预存在编辑那里,留待大限之日登出。

在文中,马克吐温说了这样一句话:“在这项(讣告撰写)工作中,并不是事实处于首要地位,而是撰写讣告的人阐明事实的方式,他给事实赋予的意义,他从事实中得到的结论,他通过事实作出的判断。”

二十岁初头的我,满脑子都是游戏与旅游,完全读不懂马克吐温想表达什么。时至今日,当我看完了《讣告》,才意识到这段话的重量。所以如果哪天我挂了,也别发什么讣告,只要这些年的书单做个合集,就是最好的悼词了。读书口味的变化,才最真实地赋予一个人的成长与衰老。

7.《无尽之形最美》

 

作者: [美] 肖恩·B.卡罗尔

出版社: 浙江教育出版社

出品方: 湛庐文化

原作名: Endless Forms Most Beautiful

译者: 王尔山 / 魏闻骐

 

 

我每年都会逼着自己读几本科普类的书籍。一方面是出于功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写小说用得上;另外一方面,我虽然理科差,但一直很欣赏智识之美。那种从事实出发,靠着缜密逻辑一步步推论出整个理论的过程,实在赏心悦目。如果讲述者的文笔再优美,那就再美好不过了。

我有一次偶然步入一家小书店,看到摘录墙上贴着这样一段话,便立刻找到工作人员,询问引自何书,然后追根溯源读到了这一本《无尽之形最美》。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科学上的美跟贝多芬作品的美是一样的。就像你的心中有一团迷雾,里面有许多事件,突然你看出了它们之间的一种联系。那些早已深藏在你心中的相关事物,此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连成一体。”

这本《无尽之形最美》讲的是进化论,但不是从达尔文、拉马克开始讲起,而是从基因层面来探讨生物多样性的本源。作者是一位杰出的生物基因学家,同时还是一位出色的科普大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向公众普及一系列基因与进化常识。

他在学术上的重要观点是:“动物生命的多样性和多重性,主要源于相同基因的不同调节方式,而非基因自身的突变。”——事实上,整本书就是围绕着这个观点来展开的。从独眼巨人传说到蝴蝶的斑斓图案,从大肠杆菌与大象的对比。形态各异的生物,在它们的核心都隐藏着一套基因工具包。在工具包的调控、组合、拼接之下,相同的基因却呈现出了丰富多彩的样子。(PS:不知为啥,想起来一部上古漫画《变身斗士凯普》)

关于这些科学理论,我没资格去评论,只能把自己当成老妪,来检验作者的文笔与巧思。要知道,如何深入浅出地把复杂理论讲给一个普通读者听,也是一门大学问。

譬如一开篇,作者没有抛出眼花缭乱的术语和专著,而是讲了一个生活中的小事:“不久前我去了一趟自己小孩就读的小学,留意到走廊上布置着令人赏心悦目的学生画作。除了风景画和肖像画,还有很多动物画。我很快注意到,虽然有成千上万的物种可供选择,哺乳动物里被画得最多的还是斑马,所有物种里被画得最多的是蝴蝶。我们们住在美国威斯康星州,当时正值隆冬时节,这些小朋友画的并不是他们从窗外看到的景物。那么,为什么他们选择的会是蝴蝶与斑马?”

一个连故事都称不上的小观察,一个小小的反问,一下子就提纲挈领地引出了这本书最核心的观点。整本书里,类似的巧思比比皆是。好的科普书,就该是这样的。

8.《我投资了希特勒》

 

 作者: [德] 弗里茨·蒂森

我之所以喜欢历史,是因为“真实”本身就是力量。哪怕史实残缺不全,哪怕资料平铺直叙,只要读者一意识到是真实事件,文本就天然具有了比任何文学渲染更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有个小习惯,每年会读一本和二战相关的书,不止是战史政治史,也会关注一些边边角角的冷门题材。比如前年我看了《五个人的战争:好莱坞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去年读了《宠物之死:“二战”阴霾下的动物与人》——讲的是1939年英国大规模对宠物进行安乐死的事件——这一本,则是今年的新目标。

1939年9月战争爆发时,德国实业家弗里茨·蒂森逃离德国前往瑞士。这个人是德国最大的工业巨头,狂热的德国民族主义者,1923年在鲁尔组织了消极抵抗;十五年来,他支持希特勒,资助他的运动,主持了希特勒同鲁尔地区300名大资本家会面的仪式,把这位纳粹头子推上台去。但很快弗里茨·蒂森发现,上台之后的希特勒和纳粹党变了面孔。这一位德国吕不韦、鲁尔沈万三不得不连夜潜逃,全副身家被纳粹没收……

当时美国一个出版社嗅觉灵敏,派编辑在巴黎找到蒂森,完成了他和希特勒之间的回忆录。编辑带着书稿回国不久,蒂森就被维希政权引渡回德国,关到达豪集中营。这家出版社还算讲义气,表示除非确信蒂森自由或死亡,否则不会出版这本书,以免给事主带来麻烦。一直到苏德战争爆发之后,出版社才决定先出了再说。蒂森幸运地活到战后,只是家族产业被盟军没收了一半,

作为口述者,作者的文笔实在啰嗦;作为德国人,作者的风格又生硬刻板,所以文字本身可读性不强。但一来他作为曾经的纳粹同路人,掌握了大量一手材料和密辛,底气十足;二来他的情绪也很强烈,回忆录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我他妈当年真是瞎了狗眼”的愤懑之气。据合作编辑回忆,他在口述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打断自己的独白,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前额,对自己喊道:“我曾经是个傻瓜……!我曾经是个傻瓜……!” 这两个优点,可以弥补文风的不足。

这本书充满个人偏见和情绪,又夹带着大量干货,可以帮助读者从德国金融与工业界的角度,再次回顾纳粹崛起的过程。如这部回忆录的责任编辑所评价的那样:HIS extraordinary book has an extraordinary story. And this story must be told. 

不过我得说,蒂森老兄的脾气太较真了。他逃去瑞士之后,一封信接一封电报地写给戈林,申明自己的立场。但每次对方都回复说,这些电报和信件戈林从来没看过。蒂森说不可能,我的别墅和工厂都被纳粹没收了,戈林怎么可能不知情?然后花了大量篇幅反复纠结和论证,说戈林肯定收到信了!肯定拆开来看了!丫每天都去办公室,肯定憋着坏呢!我当时的心情是:大哥你都逃亡了,家产都没了,就别纠结这些了好么……

9.《李商隐十五日谈》

 

作者: 李让眉

出版社: 中国长安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出品方: 胡杨文化

 

给李商隐的诗歌做解读,是最易也最难的。最易,是因为诗作本身便迷离朦胧,并没什么正确答案,诗无达诂,文无达诠,一万人眼中,有一万种《锦瑟》的理解;最难,是因为意象缥缈,情绪暧昧,但解读之人要脱虚向实,把诗意解释明白,无异于用手掌去拢一缕轻烟,岂能切中?

最好的办法,就是也把自己化为一缕烟,以缥缈去缭绕缥缈,以幽情去共振幽情。《李商隐十五日谈》的解法,正是这一路数。书中并没有硬邦邦地去注释时代背景、名物典故等等,而是用一种略带悲悯的细腻视角,如同讲故事一般,缓缓走进李商隐的精神世界,试着从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如果要做一个比喻的话,这本书很像是物理实验室里的膨胀云室。带电粒子难以捉摸,科学家们把它放入充满水蒸气的空间里,在周围凝结出一道雾珠,便可捕捉到其轨迹。同样道理,李商隐的意图难以揣摩,但把这些诗句置于他的人生遭遇、宗教情怀、社交网络中去,便可以隐隐窥见其用心。而作者笔下的“云室”,比想象中更大,不仅承载着李商隐,还延伸到后世对义山诗的接受史,乃至旁枝斜逸,联想到罗大佑歌词中潜藏的古老审美。从这些闲话里,我们能看到千年前一位诗人所拨弄的涟漪,如何在今人心中震颤。这些闲话看似与书的主题无关,却让诗评变得更加丰瞻——如第十五天的标题所言:“看世界,用李商隐的滤镜”。

更让我赞赏的作者的通透。这种通透不是看破世事的豁达,而是面向尘世后退一步,在脚下划下一条自省的边界。无论对李商隐还是对作者自己,都是如此。

譬如她逐句钩沉李商隐与宋华阳的关系时,反复强调,这不是学术共识,只是多解性的一种呈现;而谈及自己对李商隐解读时,也特别提醒读者:“同样处于变化中的我们,也就随之拥有了遇到一个不同于以前任何时代里定义的“新李商隐”的机会。当然,每个全新的他都不会再是原本的他,就好像影子已经不只是本体所能决定,而更包括照向本体的那个光源一样。这才是李商隐的魅力所在。”

作者还有一本《王维十五日谈》,我还没看完,但同样精彩,这里就不多絮叨了。

10.《阿含经》

 

出版社: 线装书局

译者: 恒强 / 梁踌继

今年一次机缘,我偶得浮生半日闲,随几个朋友去一座小庙找大和尚喝茶。主宾落座之后,一位朋友道:“我不是信徒,只是对佛学有点兴趣,大师您不介意吧?” 大和尚淡然:“佛法就是人生高速路上的休息区,你跑累了,进来休息一下,能走得更远。出发的时候,就不必扛着休息区走啦。” 众皆释然,称赞大师可真佛系。大和尚气呼呼地一拍大腿:“现在年轻人一躺平就说佛系。我们佛教徒可没那么懒。六波罗蜜里其中一条就是精进,农禅讲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佛系怎么特么……阿弥陀佛……怎么就成了偷懒的代名词了?” 

就这么说说笑笑,聊了一下午。天色近暮,那朋友说:“如果我们回去想了解佛学,先看什么经比较好?” 大和尚一指旁边的书架,说佛祖讲究应机说法,随缘起信,施主们根器利钝不同,不如就当盲盒一样在书架上挑吧,看和哪本有缘。”

同行的人里,有取《心经》者,大概觉得这本最薄;有取《金刚经》者,估计因为这本名声最著;有取《四十二章经》者,不用问,肯定是《鹿鼎记》的读者。至于我,浏览了一圈,一眼便相中了一套《阿含经》。

我之所以选这套,也是因为金庸。记得三联版《天龙八部》里,萧远山要偷少林绝学,扫地僧怕他学坏,换成了一部《法华经》和一部《杂阿含经》。金庸后来自己也说:“我们凡夫俗子、初学佛法之人,从《阿含经》着手似乎比较合理。”

这一套《阿含经校注》是恒强法师、梁踌继根据高丽藏校注的,共计九册。我随手翻开几页,排版舒服,注解密集,且偏重人名、地名、术语的解释,很少阐释义理,很对我们这些门外汉的胃口。大和尚见我要把九册都卷走,赶紧点拨了一句:“微信读书就有啊,施主不用执着于实相。”我见他舍不得,悻悻把书放下,拿起手机,把这套书放进收藏。

回去以后,我闲着没事就读上几段。这套书包括了《长阿含经》、《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和《增一阿含经》四部。所谓“阿含”,意为法归,指师徒言教,记录的是释迦牟尼与声闻弟子的传法。

它和《论语》其实挺像,都是一位教主与弟子的日常聊天记录。《论语》里的孔子,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偶尔自嘲一下,没事跟弟子开开玩笑,有时候还露出真性情,全无后世至圣鲜师的刻板印象。《阿含经》里的释迦牟尼,同样带着一种亲切的日常感,更像是一位人间导师。

对遭受了丧亲之痛的人,他满是悲悯地劝解;对迷茫的人,他陪着徐徐开解。偶尔还会发发脾气。有一次僧团遇到坚持种姓歧视的婆罗门,佛祖掷地有声地训斥说:“人恶下流,我法不尔。” ——你们厌恶低贱种姓,我的法可不会如此。他甚至还会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偶尔抱怨说背痛脚痛,让弟子代为说法。

在佛祖入灭之前,他接受了一个人的供养,吃了旃檀树耳——这是一种菌茸或山猪肉——吃了以后肚子很不舒服,患了严重痢疾,乃至便血。他不忘特别叮嘱供养者,把吃剩下的埋进土里,别给其他比丘吃:“除如来之外,不见有人食此茸物能消化者”。一个悲悯细心的长者形象,跃然纸上。

说起来,最后那一句叮嘱,在北传阿含经里没有,是附注里引南传典籍。这就是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版本,它的注释尽可能地保留了其他典籍对同一事件的描写,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悉达多》里有一句话:“我看来,在这位伟大的导师心中,爱事物胜于爱言辞。他的作为和生命重于他的法义。他的仪态重于言论。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他的法义中、思想中,而在他的生命中。”大概就是如此。

顺便,我回家之后,没过几天,收到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九册佛经摆得整整齐齐,从大和尚那儿寄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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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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