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琼花如故
秦淮河的夜,是被脂粉和酒气渍入味的。
夜幕降临时,两岸鳞次栉比的妆阁朱楼次第亮起灯火,映得乌沉沉的河面碎光粼粼,宛如漂浮着一层油腻而炫目的金芒。丝竹管弦之声与男女的调笑声混杂在一起,甜腻得几乎让人窒息,在这六朝金粉之地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沉沦的网。
临河的一处精致妆阁内,窗扉半开,微凉的夜风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暖腻。一个女子端坐在一面光亮的铜镜前,正对镜匀妆,那情态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幅工笔的自画像。她先以细腻的铅粉傅面,营造出瓷般莹白的底色,继而用胭脂淡淡晕染双颊与唇瓣。最精心的是那双眉,她用青黛制成的画眉墨,以纤细的笔尖蘸取,对着镜子耐心地描画出一道悠长婉约的远山眉。
她的青丝被巧手绾起,在头顶两侧各盘成一个饱满的圆环,这正是眼下时兴的双环髻。发髻梳得光洁齐整,环心虚空,形似满月,又因鬟内可能衬了假发或支撑之物,显得丰隆而轻盈。为免单调,髻根处缠绕着点缀了小珠的丝带,一侧的发环上斜簪着一朵半开的杜鹃花,另一侧则插着一支点翠衔珠步摇,耳畔垂着明月珰。行动间,步摇轻颤,花香暗渡,倍添灵动。
她身着一件梨云色立领直袖长衫,领口与袖缘绣着精雅的折枝宫粉梅花纹,下配一条艾绿色马面裙,裙面绘着修竹与茂兰,脚上穿着一双夕岚色的八宝花卉纹缎鞋。为添俏丽,外罩了一件月白色直领包肩长比甲,衣料皆是上好的苏绸,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柔软的光泽。
妆台上,除了各色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还突兀地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文心雕龙》,旁边更小心翼翼地搁着一枝绿萼梅,与周遭的香艳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姐,”门外的丫头说道,“有恩客想与小姐单独一叙。”
女子一边继续细致的描眉一边漫不经心的问:“谁呀?”
丫头答道:“南京总兵拖合哈。”
“他出多少钱?”
“一百两。”
“嚯!”女子有些惊讶的笑了笑,“驴日的真有钱,让他进来吧。”
丫头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粗壮的身影便顺着门缝挤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身歪歪扭扭不合身段的宝蓝色襕衫,斜戴着三山帽,脑后却挂着一条金钱鼠尾,满脸堆笑的向女子施礼道:“周小姐,小生仰慕小姐许久,今日希望小姐赏个脸,赏个脸。”
周涟涟看着他这一身头上宦身上汉脑后满的打扮,忍不住掩口轻笑。
似乎是察觉到周涟涟的目光,拖合哈又谄笑着说:“小生为了见小姐,今日特意去买了这身前明的衣服,现时节这衣服可不好买了,咱瞅着……小生看着这身打扮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可卖衣服的掌柜说包没错的,往年来秦淮河的客人都这么穿。”
周涟涟闻言不禁噗嗤笑道:“大人真是好眼光呢。”
拖合哈听不出来机锋,从怀里掏出一枚打造得十分精巧的金花簪,簪头镶嵌着红宝石,在灯下熠熠生辉,他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给周涟涟:“小生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小姐笑纳,笑纳。”
周涟涟打眼一瞧,东西挺好,用料上乘,工艺精湛,估摸着能值三十两银子,于是笑吟吟的收下插在云髻上,对拖合哈施礼说:“谢总兵大人赏赐,请入座吧。”
拖合哈欣喜无限,嘴里说着:“好!好!”马上一屁股坐下。
周涟涟执起银壶,为拖合哈斟满酒杯,试图与他搭话。可这拖合哈是个胸无点墨的粗人,哪懂什么太白义山,东坡龙川,只知道满上满上,然后仰头牛饮。周涟涟心中厌烦,面上却依旧坚持应付,一杯接一杯地为他斟酒。
就这么推杯换盏地喝了一个多时辰,桌上的酒壶空了好几个,拖合哈早已酣醉,面色酡红,眼神迷离,连舌头都开始打结,说话含混不清。
“周小姐,”拖合哈斜着眼口齿不清的说道,“你可真是爽快人,往后咱常来你这走动走动,好不好?嗯?好不好?”
周涟涟见他醉的失态,心生厌烦,嘴上仍满口应承:“好,好,常来,常来。”
拖合哈闻言大悦,想去拿酒杯,手却有些不听使唤,捞了两次都没捞到,第三次才勉强将酒杯攥在手里。又哈哈大笑道:“好!你们尼堪就是爽快!想当年咱跟着豫亲王破扬州,那些城里的尼堪也可爽快了,咱说要杀他们,你猜怎么着?一个个排着队的来给咱杀,连跑都不跑!哈哈哈哈!”
周涟涟闻听此言,眼神骤然变冷,如同结了一层寒冰,冷冷地盯住拖合哈,握着酒杯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拖合哈继续大笑道:“那些扬州尼堪,一个个排着队,自己跪倒在地,伸长了脖子随便咱杀,真他娘的爽快!!比杀鸡还容易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涟涟的眼前忽然幻化出一朵在砖缝中随风摇摆的琼花,她定了定神,又恢复了赔笑的神情,举杯劝道:“小女子再敬总兵大人一杯,这杯可一定要喝哟。”
拖合哈大笑道:“好,好,喝!”就在他仰头喝酒、喉结滚动之际,周涟涟拔出头上的金花簪扎进他的咽喉,鲜血立刻喷溅而出,溅红了周涟涟的脸。拖合哈壮硕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双手无力地在空中抓挠着,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想喊却喊不出来,最终脑袋一歪,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再也不动了。
妆阁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窗外隐隐传来的秦淮河上的笙歌。周涟涟站在原地,剧烈的喘息着,握紧金花簪的手不住颤抖。而她的眼神从惊恐,慢慢变作平静,最后泛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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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蒋王庙里,夜色朦胧,映照着吴绾和周涟涟的脸。
“所以你是临时起意才杀了拖合哈,不是事先预谋?”吴绾问道。
周涟涟点了点头。
“为什么?”吴绾问道。
周涟涟顿了一会,说:“你真想知道?”
“想。”
“那我偏不说。”
“不想。”
“那我更不说了。”
吴绾被她气的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从褡裢里拿出干硬的建瓯光饼,默默地啃了起来。饼很干,他费力地咽着,心中盘算着这饼和水恐怕只够四五天的,四五天之后该怎么办?难道要去抢别人的吗?可是不抢难道在山里摘野果喝泉水吗?
吴绾正盘算着,周涟涟忽然开口问道:“你见过琼花吗?”
吴绾摇摇头。
周涟涟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想要把目光投到更远的地方。
“我生在扬州,扬州遍地都是琼花,但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琼花,却是我家门口青石板砖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株。它瘦瘦小小的,花瓣也不完整,就那么随风摇摆着,任人来人往,随时可能被一脚践踏成泥。”
说到这里,周涟涟喉咙轻轻耸动,然后接着说道:“我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别的琼花都长在肥沃的泥土里,有人浇水,有人欣赏,而它却要长在那又硬又冷的砖缝里,无人在意,无人珍惜。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不是它要长在砖缝里,是风把它的种子吹过来的。”
吴绾似懂非懂,但仍认真听着。
“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死,父亲屡试不第,只好去给盐商做账房先生,因此经常要外出。小时候我就坐在门槛上等我父亲回来,父亲总是等不来,我就盯着那株琼花一直看,一直看,心里想着我数到一百下父亲就会回来了,如果数完父亲还没回来,那就再数一百下。”
“八岁那年,父亲跟着东家去北通州行商,正碰上清兵入寇京畿,他被清兵杀了。然后舅舅把我卖到了秦淮河的乐籍,说来也是好笑,正是因为他把我卖走,我才躲过了多年后的那场浩劫,而他自己却死了。”
“不过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尸骨在哪里,只知道他死了。”
“所以你是因为你父亲才杀了拖合哈?”吴绾问道。
“是,也不是。”
吴绾还想问些什么,周涟涟合上眼,轻轻说了句:“睡吧。”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梦呓般轻到几乎不可闻的一个声音说道:“士可杀不可辱。”
雨停了。
夜已深沉,蒋王庙浸在雨后黏稠的黑暗里。先前淅沥的雨声早已停歇,万籁俱寂,只余檐角残存的积水,间歇滴落,砸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滴答声,更衬得四下里死寂得骇人。
吴绾本是靠着供桌假寐,呼吸匀长,似已沉入梦中。然而多年刀头舐血、枕戈待旦而烙入骨髓的本能,却让他在那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响起时,倏然惊醒。
那不是鼠啮,不是风拂枯叶——那声音钝而缓,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重量,自头顶残破的瓦椽间传来,一寸寸,向大殿中央那个透光的破洞挪去。
屋顶有人!
吴绾眼皮未抬,周身肌肉却已悄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极缓地调整呼吸,将气息敛得细不可闻,手已无声无息地按在身旁冰凉的金铜锏上。他没有惊动身旁仍睡着的周涟涟,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贴着冰凉的地面,一点点向殿门方向挪去。腐朽的门轴在他精细的控制下,只发出了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他便已闪身到了殿外的廊下。
雨后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但吴绾此时已无心受享。他背贴着斑驳的墙壁,微微侧身,抬头向屋顶望去。
乌云正巧散开一道缝隙,朦胧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些许,勉强勾勒出屋顶的轮廓。就在那破洞边缘,一个模糊的黑影正俯身向内窥视,动作专注,显然尚未察觉吴绾的异动。
吴绾心念急转:直接呼喊或冲上屋顶必会打草惊蛇,若那人还有同伙接应,自己孤身一人极易陷入被动。他目光扫过院落,寻找着可以投掷的石块或断木,盘算着如何一击必中,至少也要逼得对方遁逃,不能让他从容窥视殿内虚实。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屋顶黑影,思忖远程袭杀之策时——
一股毫无征兆的恶风,已然自身侧袭来!
刀风凄厉,撕破凝固的夜色,直劈他颈侧。没有呼喝,没有脚步声,仿佛这偷袭者本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致命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吴绾的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他凭借多年生死搏杀练就的反应,硬生生将探出的上半身向后一折,整个人几乎对折起来。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削断了几根飞扬的发丝。他甚至能闻到刀身上铁锈与旧血的腥气。
偷袭者一击不中,刀势竟诡异一转,化劈为抹,横削吴绾腰腹。吴绾此时已借后折之力,脚跟发力向侧后方急退,同时一直紧握的金铜锏自下而上猛地撩起,堪堪架住这阴险的一抹。
金铁交鸣的锐响打破了夜的寂静,震得人耳膜发麻。火星在锏刀交击处迸溅,照亮了偷袭者那一双狠戾的眼睛,他手中拿着一柄狭长的雁翎刀,刀法刁钻狠辣,步法沉着稳固,绝非之前遇到的肉瘤男或那三个匪徒可比。此人身上带着一股经过锤炼的、真正的凶戾之气,与屋顶那窥探者显然是一伙。
“黄雀在后!”吴绾心下雪亮。屋顶那人是眼,负责吸引注意或确认目标;殿外这人才是真正的杀招,早已潜伏在侧,等待自己露头的时机。
念头如电光石火,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偷袭者刀势连绵,如附骨之疽,招招不离要害。吴绾被关押许久,身体未复,气力本就不济,手中金铜锏又远不如昔日绣春刀灵动,一时间竟被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逼得连连后退,只能仗着往日精熟的搏杀经验和一股不肯倒下的悍勇苦苦支撑,险象环生。
而就在这激烈交锋、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主殿内传来了“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屋顶那人跳进去了!
紧接着,便是周涟涟一声短促的惊呼,在这刀风呼啸的夜里清晰如同惊雷,狠狠砸在吴绾心头。
无数往日破碎的画面裹挟着冰冷的绝望与焚心的焦灼,在吴绾脑中轰然炸开。那潜伏已久的、属于昔日顶尖锦衣卫的狠厉与凶性,终于冲破了连日来的颓唐、生疏与体力不支的桎梏,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喷发。
“滚开!”
一声沙哑却暴烈的低吼从吴绾喉咙深处迸出。他双目瞬间赤红,竟不再格挡闪避那刁钻的刀锋,反而向前猛撞,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大开,手中金铜锏放弃了所有招法,只剩下最纯粹的速度与力量,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暗金色雷霆,以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直砸向对方脑门。
这完全超出常理的亡命打法让偷袭者愕然一怔,刀势不由自主地缓了半分。就是这瞬息之差,沉重的锏头已狠狠砸中那人头颅,骨骼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偷袭者人连哼都未哼出一声,便如破布袋般软倒下去,再无生息。
吴绾来不及喘息,不敢有丝毫停顿,甩手将沾血的金铜锏扔在一旁,立刻俯身一把抄起偷袭者跌落在地的那柄雁翎刀。入手感觉重量正好,刀形狭长微弧,与他惯用的绣春刀颇有几分相似,久违的趁手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甚至来不及调匀呼吸,足尖猛地蹬地,整个人已如被激怒的悍彪般,带着一身血气与煞气,撞开虚掩的殿门,冲入主殿之内。
只见另一名黑衣男子已扑到周涟涟身前,手中短刃闪着寒光,正要朝蜷缩在墙角的她刺下。周涟涟背紧贴着冰冷墙壁,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紧握着那柄匕首,眼神却死死盯着对方,竟无多少惧色,更多的是冰冷的愤怒与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
吴绾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嘶吼,挤压的恐惧、愤怒与暴戾在这一声嘶吼中尽数宣泄。他根本无需思考,身体便已闪电般前冲,手中雁翎刀借着冲力,自那黑衣人侧后方划出一道凄厉到极致的弧光。
刀锋掠过的感觉轻得仿佛错觉。黑衣人动作骤然僵住,高举短刃的手臂凝在半空,温热的液体从他颈侧激射而出,在月光下泼洒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雾。随即,他软软瘫倒,手中的短刃“当啷”一声落在尘埃里。
吴绾拄着刀,单膝跪地,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甜腥味。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方才那两下搏命,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半晌,他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颤抖着手,将手中的雁翎刀举到眼前仔细观瞧。清冷的月辉流淌在刀身上,也无情地照出了那卷曲、崩裂的刃口——方才那番不顾一切的拼杀,竟让这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早已不堪重负的刀,彻底毁了。
吴绾怔怔地看着这废刀,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作一丝混合着无尽疲惫、荒谬与苦涩的弧度。
好不容易……得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他松开手,任这废刀落在尸体旁,再不看一眼。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逐渐沉淀的尘埃与血腥,对上了周涟涟的视线。
她就那样望着他,脸上的惊悸缓缓褪去,唇瓣紧抿,那双眼有劫后余生的悸动,有对他方才那暴烈模样的惊愕,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看透的探究。
廊外清凉的夜风灌入殿中,卷动血气,也带来一丝寒意。月色越发皎洁明亮,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良久,她终于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在这令人不安的寂静里叩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
吴绾沉默着。他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避开她过于清亮直接的目光,转向殿外那片被月光洗得发白的庭院。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沾着的血污如同某种残酷的纹饰。
片刻,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千钧重量,不容置疑:
“你,是个该活之人。”
话音落下时,乌云已散尽。一轮圆满得近乎梦幻的明月高悬中天,将澄澈如水的银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温柔地包裹住蒋王庙残破的轮廓,照亮了院中与殿内渐渐冰冷的尸首,照亮了周涟涟苍白却逐渐恢复生气的脸庞,也照亮了吴绾尽显疲态却依旧挺拔的背影。
月光无言,古今不变,只是静静凝视着这方寸之地,凝视着生死边缘走回的两个人,以及他们之间,那由鲜血与月光共同淬炼出的、沉默而坚固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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