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鱼往事

周末,带上渔具,我骑着自行车到镇子东边的河套去钓鱼。

临近中午,河面上突然漫过来一缕缕带有柴火香的烟雾,我向远处望去,原来是从下游的沙滩飘来的。

我边钓鱼边向下游的沙滩靠近,到了沙滩才看清,是一位老者,他在沙滩上笼了一堆火,三根长长的木棍支在一起,下面吊着一个小铁锅,锅里热气氤氲。

我笑吟吟地问老者:“老伯,你那锅里煮的是啥呀?”

老伯一边向火堆填柴火一边答道:“哦,是小鱼炖豆腐。”

我凑近吊着的小铁锅,里面乳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微风阵阵,我的鼻腔已灌满了诱人的鱼香。

我和老伯攀谈起来:“老伯,我没见您用鱼竿,哪来的鱼呢?”

老伯直起腰:“我年轻时也喜欢钓鱼,现在上了岁数,眼睛不济了,所以就不钓了。”

说着,老伯拎起鱼篓:“到点了,该起鱼喽。”

我尾随老伯来到河边,老伯从树根解下一个绳头开始往岸上拽,拽到岸边,我的眼前一亮:“蓄笼盆儿,这不是久违的蓄笼盆儿吗?我已有三十多年未见了。”

老人惊讶地:“孩子,你也认识这个?”

我忘情地端起蓄笼盆儿仔细端详:“认识,太认识了,我就是玩这蓄笼盆儿长大的呀。”

家乡人对这种逮鱼的盆儿有很多叫法,发音都差不多,但写法却不一样,有叫须笼盆儿的,有叫蓄篓盆儿的,也有叫虚龙盆儿、续篓盆儿的等等,但我还是觉得蓄笼盆儿这种叫法更贴切一些。

我居住的镇子属于林区,苍茫并不很嵬然的小兴安岭在这里跌宕,丰腴而不很浩淼的汤旺河在这里腾泻。水绕山转,山在水旁。两山之间的河水冲出一爿爿塔头甸子和一串串珍珠般的泡子、河汊子。

水多鱼就多,鱼多了,逮鱼的人自然也就多,想当年,蓄笼盆儿可谓是大行其道,成了镇子大人小孩最重要的逮鱼工具。

所谓蓄笼盆儿就是找来一个别人家丢弃的破盆子,在盆的底部随便砸些眼子,盆的上沿儿再扣上一层铁纱,铁纱中间抠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再用铁纱卷个和窟窿大小相宜的卷儿镶在上面,这就成了盆嘴儿。盆沿儿上拴个长长的绳子,一个逮鱼用的蓄笼盆儿便大功告成。

每天放学回家,玩伴们扔下书包就背起装蓄笼盆儿的袋子,撒欢似地向镇子外的河套奔去。

到了河套的岸边,掏出从家里偷出的玉米面大饼子,抓碎后往盆嘴儿上抹,抹完之后,抓住绳子的一端,铆劲儿地把蓄笼盆儿甩进河里。这时,河套上下到处都能听到玩伴们蓄笼盆儿落水的“啪叽”声。

甩完蓄笼盆儿接下来就是请“君”入瓮了。

半个小时后,玩伴们开始起“盆”,蓄笼盆儿还没有拽到岸边,就能听到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不用猜,盆里跳动的都是青脊白肚的柳根儿鱼。

这种柳根儿鱼的刺软、味鲜,煎炒烹炸样样皆宜,只是那时生活困难,豆油紧缺,女人们绝不会把豆油浪费在这些小破鱼儿身上,放些豆腐或者土豆胡乱炖一锅就是全家的上等菜肴了。

蓄笼盆儿放在河里的时间不宜过长,时间长了,鱼就会返盆儿,一条接一条地从盆里返出来;再者就是蝲蛄夹进犯,时间一长,成帮的蝲蛄夹趋之若鹜,伸出大钳子摆开架势,死乞白赖地趴在盆嘴儿边上守着,发现有鱼靠近盆嘴儿,它们就钳住吃掉。只要有蝲蛄夹守着,即使你把蓄笼盆儿在河里放一天,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家乡的河流都是由山间小溪汇集而成,清澈,无污染,所以就盛产蝲蛄夹,这可恶的东西成群结队,潜伏在水流不算湍急的浅滩上,伺机捕捉游来的河鱼,有时蓄笼盆儿在河里放久了,蝲蛄夹就会从盆嘴儿钻进盆里进行扫荡,等我们把蓄笼盆儿拽到岸上,鱼已被蝲蛄夹吃成一根根可怜的鱼刺儿。

我和玩伴恨得咬牙切齿,把蓄笼盆儿扔到一边,脱去衣服,拎着鱼篓,光腚蹚进河里去抓蝲蛄夹,抓满鱼篓,我们在岸上笼上一堆火开始烧蝲蛄夹吃。

欢蹦乱跳的蝲蛄夹被扔进火堆,整个外壳立马就变成了红色。烤熟之后,我们把蝲蛄夹的外壳扒掉,剩下的填进嘴里,嚼得嘎巴嘎巴直响,以解我们心头之恨。

随着经济的发展,河水污染,河里的蝲蛄夹开始变少,直至灭绝,人们在河里再也见不到了可恶的蝲蛄夹。

近几年在商店里见有卖小龙虾的,而且价格不菲,我仔细辨认,这不就是当年大河里人见人烦的蝲蛄夹吗?诶呀呵这可恶的东西不知何时到海外镀镀金,混个文凭,回来摇身一变,竟混成了“社会名流”了,上哪说理去?

苦于蝲蛄夹的进犯,人们开始改良蓄笼盆儿,把盆嘴儿加细,或在盆嘴儿加上倒须儿,这样鱼能进去,蝲蛄夹只能在外面干瞪眼了。

虽然改进了,但我们用的蓄笼盆还是相对落后,一是笨重,我们做蓄笼盆用的都是人们丢弃的废旧搪瓷盆,个头大,携带不方便,一个袋子也就装三四个,背着袋子笨笨咔咔,跟逃荒没啥两样,到了河套已是一脸臭汗;二是入水慢,很难找到准确的入水点,我们在盆底砸的眼子再密集也赶不上铁砂,甩到河里就是不沉底,在水面上悠闲地转圈儿,等蓄笼盆儿沉下去,已被河水冲出八百丈远了。

玩伴唐四儿就是牛逼,他爸爸在我们当地的木材加工厂工作,那个厂子生产纤维板时必须用铁纱,唐四儿的爸爸是个小领导,他有机会也有权利将淘汰下来的铁纱带回家里。

他家做的蓄笼盆儿小巧而且耐用,连底儿带面儿都是铁纱,就像空中飞行的彩蝶,甩到河里“歘”地一声,快速沉底,可以说是指哪儿到哪儿,你说我们这帮“穷棒子”能不眼红吗?

有几次,我和弟动了邪念,想在河套把他的蓄笼盆儿偷来,可每次都没得逞。妈的,唐四儿在河边的树荫下不眨眼地守着,恨不能把蓄笼盆儿当成祖宗,到了年三十儿摆到供桌上,跪倒磕三个响头。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到河套蓄鱼也是一样,蓄笼盆儿只是一种工具,没有鱼食也是白屌扯。

玩伴们的鱼食大多都是从家里偷来的玉米面大饼子或发糕,到河边抓碎抹在盆嘴儿上。那时家家生活都不富裕,锅里贴多少个大饼子都是有数的,从家里偷一两次还算赖乎情,次数多了难免会被大人逮住,轻者训斥一番重者就是一顿臭揍,为了蓄鱼玩伴们几乎都挨过大人的耳光。

为了节省粮食,我和弟弟每次都是从家里偷出半个大饼子,在路上边走边嚼,整个过程和牛羊倒嚼有些相仿,不同的是牛羊把草料嚼碎了咽下去,我和弟弟正好相反,我俩是把大饼子嚼黏糊了再吐出来,就连嗓子眼儿的碎渣儿都不舍得咽到肚里去。

到了岸边,半个大饼子也嚼完了,攥成一个黏糊糊的面团儿,在盆嘴儿上薄薄地抹一小圈儿,再用手指从舌头上粘点儿吐沫,把盆嘴儿抹得溜光锃亮,像是浸了包浆的古玩。

等把蓄笼盆儿甩到河里,我的鱼食儿嘎嘎结实,既扛鱼吃又耐水冲,当然了,蓄笼盆进的鱼也会比别人多,玩伴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们都以为我俩在蓄笼盆儿上做了手脚,哪知道是我俩嘴里的吐沫帮的忙。

蓄鱼是件快乐的事,可总从家里偷大饼子终究不是个曲子。从家里偷出半个大饼子,晚饭时就得有人少吃半个,不用猜,那个人一定是母亲,我和弟弟实在不忍心再“出手”了。

到了八月初,生产队地里的土豆、窝瓜还没有完全成熟,这时没有专人看守,我和弟弟先到土豆地抠来些小土豆崽子,然后又蹽进窝瓜地,用指甲挨个尅窝瓜,挑几个皮硬又不冒浆的窝瓜抱到河边,找个破盆子架上火烀熟,然后再抓碎攥成团儿,黏糊糊、黄橙橙的鱼食儿就这样诞生了。

这样的鱼食虽没有玉米面大饼子味香,蓄的鱼也不会比别人多,但对于我和弟弟来说,能够不偷自家的大饼子,能够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研制出带有独立知识产权的鱼食儿,已是可圈可点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按理说鱼是为了美食才进了我的蓄笼盆儿,但也有一种例外,鱼们相互追赶,不吃不喝,争先恐后地投入蓄笼盆儿的怀抱,那就是一年一度的河鱼“咬讯”了。

所谓的“咬讯”就是河鱼甩子、产卵的过程。每年的五月末,气温回升、河里的鱼开始活跃起来,集体游向浅滩或水草密集的水域,在那里相互追逐、产卵。产卵时雄鱼追逐雌鱼,并用头部摩擦雌鱼腹部,貌似追咬的动作,所以被称作“咬讯”。

咬讯期间河鱼几乎不进食。雌鱼专找那些阴暗、隐蔽的地方产卵,成群的雄鱼紧追其后,这时节,正是我们蓄鱼的大好时机。

我们找个水流不急的浅滩,蹚进河里扒个小坑把蓄笼盆儿放里,盆上面用沙子盖上,只留下黑幽幽的盆嘴儿,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

只要发现放蓄笼盆儿的水面上翻花起浪,我们就在岸上欢呼雀跃:“哈哈,鱼群来了,我们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每每这个时候,唐四的渔获总是不及我们,他的蓄笼盆儿虽然小巧玲珑,入水快,平时比我们蓄的鱼多,可这个时候却失去了优势,我们这些“穷棒子”的破盆子虽然笨重,但体积大,进的鱼自然就多。

唐四蹲在一旁噘着嘴嘟囔着:“哼,帮穷棒子还成精了,我这么好的蓄笼盆儿竟没干过你们的破盆圈子。”

我在旁边一脸坏笑:“掉链子了吧?别总牛逼拉式的,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

唐四一甩剂子,耷拉着脑袋到一边憋屈去了。

夕阳西下,山风振衣,我们拎着整捅的河鱼,像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而归,河边的林荫小道上都撒满了我们欢乐的歌声。

第二天早上,我家院子里晒了一大片咸鱼干,父母的脸上也挂满了微笑。

等到冬天,父亲去林班作业,用锅爆酥的咸鱼干就着大饼子,吃出了父亲一身的力气。

岁月不居,我终于长大成人,告别了那偷大饼子蓄鱼、光腚儿抓蝲蛄夹的岁月,但我要感谢上苍,感谢上苍恩赐给家乡这一围碧绿的青山,恩赐给我和玩伴这一湾湾明亮的河水,它让我人生的蓄笼盆里盛满了廉价而又足金的快乐,让我的童年记忆更富有色彩,夜里睡觉都能发出“咯儿咯儿”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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