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散文||聆听编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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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聆听编钟
独自静静伫立在湖北省博物馆的展柜前,透过玻璃凝视那套沉睡两千余年的曾侯乙编钟,仿佛能听见青铜与历史的共振。
六十五件铜钟,错落悬挂于曲尺形钟架,蟠虺纹饰蜿蜒其上,铜人托举的立柱间,凝固的不仅是青铜那冷冽的光泽,更是被岁月封存的文明密码。

当木槌轻叩钟体,金石之声穿透两千四百年的迷雾,先秦礼乐的辉煌、青铜文明的智慧、华夏先民对天地的敬畏,在音波的震颤中次第浮现,这青铜之声,是穿越时空的叩问。
而编钟是青铜时代的绝唱。自商周至战国,青铜器从祭祀礼器逐渐演变为权力象征,而编钟却始终承载着“礼乐相济”的文化理想。
曾侯乙编钟出土于1978年的湖北随州,这座深埋地下的音乐圣殿,以恢宏的形制、精妙的音律、繁复的铭文,向今人展开一幅春秋战国的文明长卷。
每一枚钟体上的错金篆字,每一道钟枚间的音阶排列,都是先民在青铜上镌刻的哲学——他们将宇宙秩序融入音律,将天地人神的关系铸进青铜,让冰冷的金属焕发出永恒的生命力。
随州工匠在熔炉前举起陶范时,或许正听见来自商周先祖的召唤。材料一提及的“随枣走廊”,是青铜时代南铜北运的咽喉要道。
长江中游的铜绿山矿脉与汉水之滨的随州作坊,共同构成青铜文明的血管与心脏。匠人们以“金道锡行”的铜料为墨,以“合瓦型”陶范为纸,在1300℃的熔铜烈焰中书写史诗。
铸钟者,才是与神对话的匠人。他们深谙“六齐之法”的配比奥秘:钟体需铜84.31%、锡13.16%、铅1.12%——锡增其清越,铅抑其脆性,多一分则音哑,少一分则韵短。青铜在此不仅是材料,更是通灵的媒介。
“失蜡法”铸造的技艺更显神性。匠人以蜂蜡塑出钟体原型,敷以细泥成范,再熔蜡留空,注入铜液。蜡在火焰中消逝,却在青铜中永生——这近乎巫术的工艺,暗合道家“有无相生”的哲思。
当钟体初成,乐师以石磬为基准,用锉刀在钟唇处反复修磨。“一钟双音”的奇迹,正是匠人对振动节点的精准把控:敲击钟体正鼓部得基音,侧鼓部则因“合瓦形”截面产生第二音区,两音构成三度谐鸣。这绝非偶然,青铜铭文中“姑洗”“蕤宾”等律名,证明战国乐师已掌握十二平均律的数学法则。
钟铭如史,是青铜上的文明史诗。曾侯乙编钟的2828字错金铭文,是刻在青铜上的《诗经》。律名、标音、乐论,构成先秦音乐的“密码本”。
甬钟钲部铭刻“唯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酓璋作曾侯乙宗彝”,将楚惠王赠钟的历史定格;磬匣刻“新钟之宫,穆音之商”,揭示周代雅乐向楚声嬗变的轨迹。
这些文字以错金工艺镶嵌,金丝在青灰钟体上蜿蜒如河,既是装饰,更是对永恒的虔诚——先民相信,唯有黄金的不朽方能匹配礼乐的崇高。
钟架的雕饰则是另一部无字史书。蟠龙纹铜人腰佩短剑,双手擎天,似在演绎《周礼》中“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的祭祀场景;横梁铜套的镂空龙首与花瓣纹,暗喻《周易》乾卦“飞龙在天”与坤卦“含章可贞”的天地交感。
这些纹饰绝非单纯装饰:钟枚凸起可抑制高频泛音,浮雕负载能加速声波衰减——美学与声学在此浑然一体。当编钟奏响,纹饰随声波颤动,宛如群龙在音浪中游弋,礼乐文明的庄重与楚地巫风的瑰丽在此交融。
曾侯乙编钟的音域跨越五个八度,仅比现代钢琴少一个八度。按下博物馆的电子触发装置,钮钟的“宫”音如黄钟大吕,甬钟的“羽”音似幽谷泉鸣。五音十二律,重构华夏声景。
“五度相生律”在此化为具体:按《管子·地员篇》“三分损益法”,以宫音弦长为基础,增三分之一得徵音,损三分之一得商音……十二律吕循环相生,构建出涵盖“黄钟、大吕、太簇、夹钟”的完整音阶体系。
这组青铜音列不仅可奏《诗经》的雅乐,亦能演绎楚辞的“九歌”,甚至与今日的《欢乐颂》产生和鸣——音乐考古学家用电脑测音时发现,其音高竟与现代国际标准音高仅差1.5个音分。但编钟的真正伟大,在于它超越了乐器本身。周人将十二律对应十二月,六十音阶对应六十甲子,把音律视为宇宙秩序的镜像。
曾侯乙墓中,编钟与编磬列于墓室东侧,对应“青龙主春”的方位;建鼓底座鹿角立鹤,暗合楚人“引魂升天”的信仰。当钟磬齐鸣,八音克谐,便不再是简单的音乐表演,而是“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宇宙仪式。青铜之声沟通人神,调和阴阳,在“礼崩乐坏”的战国晚期,曾侯乙以编钟为舟,试图摆渡那个失序的时代。
公元前433年,曾侯乙下葬。随着最后一捧黄土掩埋钟架,青铜时代也步入黄昏。材料一提及,秦汉铁器的兴起让编钟技艺逐渐凋零,但曾侯乙编钟却在地底完成奇迹般的突围:它逃过了范蠡“飞鸟尽,良弓藏”的熔铸命运,避开了秦始皇“收天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的浩劫,一直到1978年重见天日时,钟架彩绘依旧鲜艳如初,钟体内壁的调音槽仍清晰可辨。
今天的随州工匠仍在传承古法——这是青铜的绝响,也是历史的回音与重生。他们用3D扫描复刻纹饰,以频谱仪校准音高,但陶范依旧取自本地红泥,熔铜仍用枣木炭火。
当新铸编钟在祭祀大典上响起时,古今音律在此叠合——这是文明的韧性,也是历史的辩证法:青铜时代虽已终结,但其精神却在声波中永生。曾侯乙编钟提醒着我们:真正的文明从不会消失,它只是以另一种频率,永远振动在时光的长河里。
聆听曾侯乙编钟,本质上是聆听中国文明的“元声音”。那些青铜铸就的音符里,有匠人锤锻时的汗水,有乐师校音时的凝眸,有祭司起舞时的长啸,更有整个民族对“和”的永恒追寻。当钟声再次响彻云霄,我们终将明白:历史从未远去,它只是以金石的姿态,等待被重新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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