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曹丕
黄初七年的洛阳城飘着柳絮,嘉福殿的药香熏得人昏沉。曹丕倚在龙纹凭几上,看着三个未及弱冠的儿子在御榻前跪成深浅不一的影子。曹叡的眉眼太像他母亲甄氏,这总让曹丕想起十五年前邺城陷落时,自己冲进袁府抢下那位披发跣足的美人——此刻她临死前那句"愿化身漳河鱼"的诅咒,竟比司马懿熬的汤药更苦涩。
五日前广陵江面的战鼓声仍在耳畔轰鸣,他勉强抬手示意曹真近前。这位族兄铠甲下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恍惚间与三十年前宛城马厩的气息重叠。"吴人造船之术已非赤壁旧观,"曹丕将虎符压在他掌心,"来日伐吴,当用火鹞船破其楼船。"他突然剧烈咳嗽,帕上猩红竟与当年滴在《孙子兵法》上的血迹同色。
陈群捧着《九品官人法》修订奏章进来时,月光正掠过殿角青铜冰鉴。曹丕望着这个颍川名士霜白的鬓角,忽然笑问:"若使郭奉孝尚在,当列上上品否?"奏章从颤抖的竹简中滑出"寒素"条目,陈群垂首不语的模样,与二十年前在邺宫偏殿蘸酒写字的青年判若两人。
屏风后的阴影微微晃动,曹丕知道那是司马懿在侍疾的第十个昼夜。他故意提高声量对曹叡道:"河内司马氏如千年古藤,可倚不可纵。"少年抬头时,眸中闪过的寒光让曹丕想起官渡之战见过的剑胚——未经淬火的铁终究难成利器。当他把传国玉玺交给曹真保管,余光瞥见司马懿的衣角如蛇尾般悄然缩回暗处。
最后的清醒时刻,曹丕命人取来铜雀台落成时铸的朱雀檐铃。冰凉的青铜纹路爬上指尖,他听见建安九年的漳河水在铃舌中流淌。"削去镇墓兽,陵前不树不封..."诏令未毕,檐铃突然无风自鸣,恍惚间似有十万民夫夯土的号子从地底涌出。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眼角的泪,原来帝王崩殂时的走马灯里,最清晰的从来不是江山社稷。
六月十七日晨,首阳山南麓的葬仪简朴得令百官愕然。当曹真将《典论》残卷放入梓宫时,一片竹简飘落在地,露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的字迹。三百里外的河内温县,司马懿正教导长子司马师辨识星象:"紫微垣东北那颗辅星,今夜格外明亮。"他手中的《韩非子》残卷,恰好翻到"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一章。
漳河依旧绕邺城而过,铜雀台基下的青苔悄悄爬上朱雀纹砖。当年曹丕在《寡妇赋》里写的"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此刻竟成谶语——他亲手设计的制衡之术,终将在四十三年后被司马氏的渡河铁骑踏碎。唯有嘉福殿那串未随葬的朱雀檐铃,每逢北风骤起时仍在呜咽,如泣如慕,如悔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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