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待故人

初冬的午后，总带着三分慵懒，七分闲适。我推开木窗，让日头斜斜地照进来，正落在那张铺了浅棕色暗纹桌布的老榆木桌上。桌上早备好了茶器——哥窑粉青壶蹲在主位，壶身凝着薄露，正好配昨日新得的凤凰单丛；旁侧两只透亮的玻璃杯，器型简约，却意外地合这中式茶席的脾气。水汽在壶腹内里氤氲着，只待倾注的一刻，便能催出一室暖香，教人忘却尘寰里汲汲的时辰。

茶烟待故人

这便是等待友人的妙处了。时辰定在未时三刻，我却总爱提早半个时辰张罗。桌案上的木质提盒分为四格，各色蜜饯井然有序地列着，都是些寻常茶食，却各有各的性情。金黄的橄榄干，圆润可爱，散发淡淡的甘草气息，初嚼微涩，细品回甘，倒像极了生活的滋味；橙红的红薯软条，蜷曲如云，柔韧里浸着蜜甜，分明是泥土里长出的坚韧；浅褐话梅条凝着糖霜，恍若美人颊边薄粉，酸得清鲜，甜得熨帖；深棕的桂圆干，质地坚实，形如缩微的日月，醇厚里裹着温补，倒似阅尽沧桑的老者，沉稳可靠。它们静静地躺在格子里，与壶盏共处，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关于“闲”的图画。这闲，不是空落落的虚无，是手可触、鼻可闻的丰饶安稳。周末的光阴，便该是这样。友人是懂得的人，见了这光景，定要会心一笑的。

我素来觉得，等待的意境，比欢聚本身更耐人寻味。聚时是热闹的，是言语与笑语的交织；而这等待的时刻，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心却是与另一个灵魂遥遥地系着。这便想起白乐天的句子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种在严寒将至前，向着一处温暖所在发出的邀约，其间的温情，比那红泥火炉更暖。我此刻的心境，却也相似，只是将风雪换作了这冬日可爱的晴光。于是，我便在这闲适中，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汽袅袅升起，在光线里化成一道极细的烟，盘旋着，消散于无形。鼻尖萦绕着蜜兰香的清冽，混着茶点甜暖的芬芳，竟似旧时书斋里墨香与纸韵的交融，教人神思渐宁。

小猫咪

正神游天外，桌上忽有一团白影与一团黑白相间的影子掠过，原是我养的两只狸奴。它们一前一后，也来贪享这一角日光。那只大些的白猫，名唤“福来”，总是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它寻了个最舒坦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定，双眼微眯，似睡非睡，面上竟带着几分被人扰了清梦的、无可奈何的神气。紧紧依偎着它的，是一只小三花，黑、棕、橘三色交织，斑斓得像秋日的山野，唤作“锤锤”，娇小却极是顽皮，用前爪整个环住福来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只管在福来的颊边、耳际挨挨擦擦，那般撒娇邀宠的情态，直教人心里软成一汪水。

我不禁莞尔。它们的世界哪有“等待”的焦灼，只有当下的依偎与温暖。锤锤的缠闹，福来的容忍，在这寂静的午后，自成一篇无字的文章。万物静观，皆成佳趣，我与友人平素里各自奔波于尘世纷扰，也唯有在这样的午后，才能卸下所有，得一份全然放松的、两不相厌的厮守。这世间的温情，大抵是相通的，连猫儿的嬉戏，都成了等待的注脚。

壶嘴逸出的水汽愈发浓了，在壶壁上结成极细密的水珠。杯是空的，倒扣着，像一只蛰伏的、透明的水母，等待着被清亮的茶汤唤醒。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也是这样的冬日，与友人在学校偶遇。同姓的缘分让我们从诗赋谈到烟火，从屈子的香草说到陶令的菊圃。后来做了近邻，便常结伴上学，那时的暖阳却比今日更烫几分。二十载光阴，原是一盏茶从滚沸到微凉，又重新续上的过程。往昔少年意气，已渺远如梦，唯有这等待的心境，穿越时光，沉淀于今日杯盏之中。

人生南北，多似飞蓬。我们总是在奔赴，在求索，难得有这般停顿的片刻。而在这片刻里，能有一个可以静静等待的午后，一个必定会推门而入的故人，已是莫大的福分。想起明人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说的话：“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他所枚举的，皆是这般清雅的闲事。我今虽无琴鹤亭台，但这暖日，这清茶，这精致的茶点，乃至这嬉戏的猫儿，已凑足了一份属于我的清欢了。

日光又西斜了一寸，光线变得愈发醇和，像温过的蜜酒。我仿佛能听见时间流走的声音，不是沙漏那般急促，而是如一滴浓墨，在宣纸上缓缓地、优雅地洇开。我不去张望门口，因为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这份笃定，便是闲适的根底。若心是焦躁的，再好的景致，再香的茶，也品不出真味来。

终于，当那茶烟将散未散之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踏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清响，每一步，都像是一个愉悦的音符，敲在周末最闲适的节奏上。锤锤警觉地竖起耳朵，福来也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睑。我微笑着，伸手扶住了那只哥窑粉青壶，壶身传来的温度，正好，是初冬午后，该有的温暖。

我并未起身，只静静等着那一声轻叩，或是那一声带着笑意的呼唤。而桌上的另一只玻璃杯，我已悄然将它翻转了过来，与它的伴侣并肩而立，等待着，注入那盏同样温暖了的、金黄色的光阴。

冬日的午后很长，长到足够煮一壶茶，等一个人，守一段岁月。而所有的等待，终会在茶烟里，酿成最醇厚的重逢。

（2025年11月15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