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在野山坡

——夜读记:《牛敏诗歌选》

//  张天男

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这严肃的季节,为了生存,必须单枪匹马,翻过大青山,住进一家鸡毛小店;如果你的行李箱里,正好装着一本牛敏诗集,那么我相信,你很快就会爱上周围的一切,说不定还会多住上几天。不管你信不信,时至今日,一踏上呼武公路,我就会想起牛敏的诗歌。

在这大片虚掷的光阴里/我思念的是一盏摇曳的油灯(《光阴下的礼赞》)。

遥望村外的路径/隆起的坟/多少亲人已经离开/而且不再回来(《回村》)。

一般来说,诗评是一种乏味的文体,而且,一般来说,所有诗评都有一种歪曲的本能。牛敏说过:“一个人,如果不能按自己的内心去生活,那他至少应该按自己的内心去写作”。套用此语:一个评论家,如果种不出小麦,那他至少应该像我一样,种过马铃薯,或者大白菜。

麦田/需要动用多少露水/才能照亮北方的一个早晨(《麦田》)。

弥天的风雨前/谁能扶起麦子的忧伤//一片倒伏在风前的麦子/是一个时代跪向大地的/无边无际的悲哀(《麦田里放怀》)。

风雨如晦,中国的农村正经历着伟大的变革。一双双农民的大手,握紧了地铁的抓手。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牛敏的诗歌,是鸟巢里的低语,是荒野上的牛铃,是被寒露打湿的乡村歌谣。忽而惆怅,忽而明亮,忽而忧伤。人对祖国有多种理解,其中之一是,哪里有自由,那里就是祖国。牛的理解却很单一,哪里有田野,那里就有祖国。

蝴蝶新娘/露水间绽放/清秋一样高远的雁阵/悠远而嘹亮(《童年》)

老风箱长一声短一声/吹拂着滚烫的时光//封闭的日子在笼屉里/被蒸得芳香而悠长(《野山坡的日子》)。

我敬仰马背上的民族,我热爱牛背上的歌谣,两者的命运都是漂泊,真正的诗人,哪一个不是漂泊者?对啦,麻雀,蜻蜓,布谷鸟,哪一个不是“背井离乡的姐妹”?哪一个不是“漂泊的亲人”?牛敏有言:“无助者身边总是站着无助的人”。啊,这不是一个人的漂泊,也不是一头牛的漂泊,这是一个时代,这是所有村庄——集体的漂泊。

当真正的冬天到来/远去的都是大鸟和兽群(《在风中》)。

风儿吹冷了草的血/草的血老成草的骨头(《风儿吹》)。

好诗不仅要看,还要听。只有听力发达的人,才能分辩诗的优劣。一个五音不全的人,不可能成为优秀的诗人,而一个听力迟钝的人,顶多不过是一个三流读者。从牛敏的诗歌里,我常常会听到一种深秋的韵律。

多想陪伴牛蒡/苍耳/车前子们/终老一生/一次一次/却把自己走得/一寸不剩(《回村》)。

往事已成/晚风中/穿过秋水的蜻蜓/一朵花/一粒沙/一次心动/都是前世来生。(《往事》)。

北朝乐府:“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牛先生的“陇头”在笔架山下,鸡鸣,犬吠,花鸟,田园,一山一水的乡关之恋,却与几千年来的人文关怀一脉相连。人说后山有三宝,莜面,山药,大皮袄,加上牛敏的诗歌,在我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大后山,每一件大皮袄,都应该揣上牛敏的诗集。

当我像一个被时光退回的邮件/投到村口/无人认领《写给麻雀的忏悔录》

所谓远方/不过在心上/所谓痛苦/不过是向往《远方》

“牛儿无言,卧在大地心头”;我亦无言,嘴里一股股干草的味道。放眼望去,枯黄的野草漫山遍野。这是华美的风景,也是大地的养分,除了它们,你已经别无依靠。离开它们,你将终生流浪。慢慢咀嚼吧,一座村庄,一片荒野,一垄金灿灿的干草,我想,这就是一头牛——对幸福的全部记忆。

行走在旷野上的人/与落日下的微尘/同病相怜(《秋意》)。

河岸背后/人已成沙/连同/心中珍藏的鸟鸣/被风埋得很深//无论地狱/无论天堂/青青晾上草尖的/是我的故乡(《季风中的鸟》)。

几年前,作家梁晓声来内蒙,牛先生接风,邀我作陪,大醉,夜读牛敏诗集,作一诗,题在扉页。诗曰:“深山何处鸟播播,万里乡愁几卷歌。马上风云凭叱咤,人间山水自雕琢。天阴北斗零星在,梦倚西窗悔恨多。利锁名缰拴不住。牵牛花在野山坡”。

夜上蜈蚣坝,登高一眺,哪一处灯火是牛敏的老家呢?就想起牛敏的诗句: “在北方/这一段时光/似乎发生过一场浩大无边的战争”(《早春》)。又想起曹操的诗句:“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岗。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说起来,我也曾在武川割过荞麦,饮过鹿血,睡过热炕。想当初,严寒逼近,八千里边防线,人无分贵贱,官无分大小,所有的菜窖都潜伏着大后山的土豆。

春光,秋水,麦田;谷雨,小满,清明。

那么,为什么不写写土豆呢?(牛敏诗中,未见土豆)。

细读《牛敏诗歌选》,偏爱《迤北之北》、《季风中的鸟》两首。它们是两种风格,也是人生的两个方向——逃离与回归。是啊,“一切都在坚持,一切都在沦陷”(《天边的额济纳》)。人是复杂的,也是矛盾的,诗人更是。

鞑靼勒的寒鸦如同帝国的金属,肃穆神圣

从时间背后,锐利地注视着你的狭小

——(《迤北之北》)

这样的诗句,让我想起一段往事。

有一次到中蒙边界打驴,和几个四川老兵睡在一座地堡里,半夜被巡逻队捕获,带到连部,连夜审讯。早上五点,嘎地一声,一只老鸦割裂长空,霎时间,我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牛敏诗歌选》,作家出版社,2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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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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