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杜粮行

康乐乡的石板路在晨露里泛着青灰,富杜粮行的枣木招牌被年月磨得发亮,"富杜"二字是王富杜用烧火棍在木板上烙的,笔画间还留着焦痕。王富杜蹲在门槛上啃馒头,见挑水的张老汉路过,忙不迭起身拍着裤腿:"张叔,今年早稻种给您留了新收的谷种,颗颗饱满着呢!"老汉咧嘴笑,扁担在肩头晃出细碎的晨光,映得王富杜眯成缝的眼睛愈发亮堂——这双眼睛笑起来像两枚弯月,却比秤杆还公道。

那天晌午,王富杜的解放牌卡车碾着碎石路回来,车斗里码着给乡亲们的稻种。他刚在镇上小馆子扒拉两口面条,就见李元晃着花衬衫进来,袖口还沾着城里的汽油味。"王叔!"李元眼尖,老远就拱到桌前,"您可真是乡里的福星,我这趟回来,就想着跟您讨口饭吃。"王富杜擦着嘴笑骂:"混小子,在城里赚了大钱,倒想起老家的叔了?"嘴上这么说,却挪出半张板凳,看李元搓着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去年在庙里求的平安符。

李元的话像抹了蜜:"王叔您看,我跟着农学院的学生鼓捣了批改良稻种,抗倒伏、产量高,就是没混上许可。"他压低声音,"您先拿回去试种,要是成了,乡亲们也省得被外面的贩子坑。"王富杜的筷子在碗里顿了顿,想起开春时李大爷蹲在粮行门口叹气,说买的假种子全烂在地里。他敲了敲李元的脑壳:"滑头!先说好,丑话在前头,要是出了事——"李元忙不迭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末了从蛇皮袋里掏出几包种子,硬塞给王富杜时,指尖还带着讨好的温度。

变故来得比梅雨还急。先是村西头的刘婶在井台边搓洗着衣裳,说瞧见李元夜里往粮行搬箱子,"黑黢黢的,指不定是啥见不得人的东西"。接着放学的孩童们唱着顺口溜跑过青石板路:"李元的种子吸土精,吃了苗儿要丧命。"王富杜的婆娘攥着笤帚疙瘩冲进里屋时,他正对着李元给的种子发呆——颗粒倒比寻常稻种饱满,泛着青金色的光,却被谣言浸得发了霉。

"许可呢?"王富杜掐着李元的胳膊,把人抵在粮仓的木柱上。李元的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憋出句:"刘哥说正在办,这是新技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王富杜的巴掌悬在半空,最终重重拍在木柱上,震落几星灰尘。他盯着李元腕上的红绳,突然想起李元他娘临终前的托付:"他王叔,这孩子皮,您多担待。"

粮行门口贴出红纸告示的那天,王富杜蹲在门槛上抽了整宿旱烟。告示上的字是小学陈老师写的,墨迹未干就被乡亲们围得水泄不通。"回收种子,按亩补偿",婆娘念着念着就掉泪,说赔进去的是半年的进项。王富杜却盯着远处扛着锄头的李大爷,看他蹲在告示前用烟袋锅敲字,突然觉得这红纸比当年烙招牌的火还烫。

谣言像漫过田埂的洪水,连李元他爹都举着扫帚把人赶出家门。那夜李元缩在粮行的麻袋堆里,浑身带着雨水的寒气:"叔,我真没害人......"王富杜看着他发颤的指尖,想起小时候他趴在粮行的柜台上数铜板,鼻涕泡都快滴到账本上。第二天的新告示贴在旧告示旁边,字迹比上次工整:"种子无他,唯许可未下,乡亲放心。"落款处的"王富杜"三个字,比以往多了几分生硬。

秋收那天,粮行里堆着新打的稻谷,金浪似的漫到门槛。穿蓝布衫的汉子扛着麻袋挤进来:"王老板,去年您给的那小包种子......"话没说完,王富杜的手抖了抖,见汉子从麻袋里抓出把稻穗,穗子比寻常的长两指,谷粒饱满得像珍珠。"没赶上回收,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汉子挠着头笑,"您看这收成,比老种子强太多了。"

王富杜盯着那把稻穗,青金色的光又在眼前晃。他想起李元被赶走那晚,塞在他手里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王叔,种子真的没事,农学院的刘哥说......"后面的字被雨水洇开,像团化不开的墨。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睛又弯成月牙,却伸手推回汉子的麻袋:"没了,以后都没了。"

暮色漫进粮行时,王富杜摸着枣木招牌上的焦痕。远处传来归鸟的啼叫,混着谁家婆娘唤娃的声音。他知道,有些东西比收成更金贵,就像这招牌上的焦痕,虽不漂亮,却烙得实在。晚风掀起告示的边角,露出底下去年的旧纸,字迹早已模糊,却像道刻在石板路上的辙印,深一脚浅一脚,都是乡里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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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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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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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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