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与母亲

我是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闻到槐花香的。

那缕甜香穿透走廊尽头的玻璃窗,缠着四月暖风钻进鼻腔,我握笔的手顿了顿,采访本上洇开一团墨迹。

重症监护室的自动门无声开合,金属门框倒映着苍白的廊灯,晃得人眼底发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老家邻居张婶发来的照片,画面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正簌簌落着雪白的花瓣,青石井台积了厚厚一层,倒像是下了场温柔的春雪,镜头边缘露出半截褪色的竹匾,那是母亲生前接槐花的家什。

我忽然听见童稚的笑声。

七岁的自己踮脚去够最低的枝桠,母亲系着蓝布围裙在树下筛麦子,金黄的麦粒在圆匾里跳华尔兹。"当心毛毛虫!"她总这么说,却在我真正摸到树皮时惊呼着跑来,掌心还沾着面粉。

故乡的老槐树的褶皱里藏着太多秘密,东南向的树洞能塞进整个拳头,我往里面藏过不及格的算术卷子,第二天总能在母亲晾晒的棉被夹层里找到它们。

十五岁那年暴雨夜,雷火劈断了西侧的枝干,焦黑的裂口渗出琥珀色的树胶,母亲曾说那是老槐树在流泪。

"记者同志?"

医院护士的呼唤将我从记忆里拽出。我拢了拢西装外套,跟着她走进病房,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在老人脸上游走,他颈间挂着褪色的红绳,末端系着枚槐木平安扣。

待到采访结束时,暮色已染红窗棂。我鬼使神差绕到住院部后的小花园,果然在墙角寻到棵瘦小的槐树,新发的嫩叶还蜷着边,已有米粒大的花苞藏在叶腋。指尖抚过树皮粗粝的纹路,突然触到个硬币大小的凹痕。

那年母亲查出胃癌时,家中院里的老槐树正开得盛大。

因知道病情严重,母亲执意不肯住院,说要看最后一场槐花雨,长久的化疗早就夺走了她乌黑的长辫,却夺不走树下筛花瓣的力气。

我蹲在老树旁边,捡落在泥里的花朵,母亲沙哑着笑:"沾了土气的才香呢。"

母亲走后,我很少回家,旧时的院落就拜托邻居张婶打理。老槐树那最后一篮槐花饼寄到北京时,我正在会议室核对采访提纲。布满岁月痕迹的保温盒里,整齐码着十二枚月牙形的面点,边缘烙着细密的齿痕。

那天深夜我对着电脑吞下冷透的饼,咸涩的不知是槐香还是泪水。

树影婆娑中,手机又震了一下。

邻居家张婶又发来段视频:春风掀起井台边的竹匾,雪白的花浪里忽的翻出个生锈的铁盒。那是我和母亲二十年前埋下的"时间胶囊",盒盖上用红漆写着"等小夏变成大记者再挖出来"。

我摸到无名指内侧的旧疤,十四岁偷骑父亲的二八杠,连人带车栽进槐树根系的沟壑。为此,母亲举着煤油灯在雨夜里寻我,蓑衣上的水珠全落进她亲手熬的草药膏里,此刻那道疤痕正在发烫,像要烧穿十五年光阴。

急诊室的蓝灯突然刺破暮色。

我攥紧采访本向亮光跑去,白球鞋碾过满地落英,有柔软的花瓣粘在鞋底,每一步都踩碎一个春日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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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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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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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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