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卧虎藏龙》是我幻想中“古典中国”的投射

书中小玉从桥上一跃而下，飞入云端。那个画面让我无法释怀。因为那个画面，我决定拍这部电影。
5月9日，李安、章子怡在美国洛杉矶出席《卧虎藏龙》25周年放映会。在台上访谈过程中，李安回答为什么要拍《卧虎藏龙》。
 

李安在放映会与观众交流

问：为什么要拍《卧虎藏龙》？
李安：这个问题真是问得好……为什么我会想拍《卧虎藏龙》？其实我整部片子在中国拍的时候，我都在问自己：“我到底在这儿干嘛？我怎么会想到要干这个？完了，这片会很烂。”真的，我一度这么想（笑）。 正如你说的，我拍了很多种类的电影，所以你也能看出我是一个有身份认同困扰的人，我到哪儿都像个外人。 所以，我唯一能依靠的、能相信的，其实就是我的不安感。我总在想：我属于哪里？我还能相信什么？庄子说，“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会改变”，这也成了我的信条。拍片对我来说，就是不断寻找，害怕停留在原地。 于是，《卧虎藏龙》就成了我幻想中“古典中国”的投射。我想，我和很多海外华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梦——一个不真实却又令人执着的“中华”。这部电影，我把我喜欢的一切，全都塞了进去，哪怕它们彼此冲突，也因此拍得很痛苦。 

武侠片本来应该是疯癫甚至有点“烂”的片种——人会飞、啥都能来——本质上是B级片。但我却想在其中加入最精致的中国文化、礼仪规范、言谈举止。我甚至都不知道人该怎么讲话，一切都不合逻辑。 那时候拍摄过程几乎是手工雕刻出来的，就像在太空里造一个影子剧场，要自己发明轮子。我想把整个中国都拍进去：新疆的沙漠、北京的宫殿、南方的山林、黄山的竹林、蓝水绿山，加上无数打戏和细腻情感。 而这些女性角色从不口头争吵，她们直接上手开打。李慕白呢，是那种有节制的“绅士战士”，一种理想化的榜样。他不安分，也许他就是那个“藏龙”。那个“龙”可能是性欲的压抑、可能是我中年危机、也可能是童年幻想……一个所有人都在追逐却逐渐消失的意象。 这部电影是个群像——来自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美国的工作人员共同追寻那个“心中的中国”。这是一次非常情绪化的体验。我相信电影之神是存在的，它在开玩笑地眷顾我们。电影的力量就在于，它能把不可能的想象变成我们内心的真实。

你要说我拍这电影是为什么，其实是因为我被那个画面打动了——书的结尾，小玉从桥上一跃而下，飞入云端。那个画面让我无法释怀。就是因为那个画面，我决定拍这部电影。我心想：我要怎么拍出这样的感觉？让观众在最后也能感受到她飞翔时的情感。 所以，说到底，我拍这部电影，是因为我想自由。这是我拍过最难的电影，非常痛苦。现在回头看，我都不明白当时怎么完成的。我已经没法再拍一次了。那股能量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那条“藏龙”驱使我吧。 
 

《卧虎藏龙》剧照

问：你之前说过，中国的武术不仅仅是打斗，它是一种哲学，是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你在电影中是怎么把这种理念呈现出来的？你从小接触过武术吗？或是从电影里学到的？
李安：中国人喜欢讲“道”，讲天道、自然之道、人生之道。和西方强调人定胜天不同，东方人总觉得有比自己更大的存在，是不可抗的。因此，我们强调的是“顺其自然”，而非“战胜自然”。即使是武术，也是在讲修身、讲和谐。 无论是泡茶、待人接物，中国人总是要讲究一个“道”，连做饭、中药都有自己的“理”。我从小在东方式的文化中长大，内心深处很注重“和”。但我来美国之后才发现，我其实更擅长“搅局”。我喜欢制造戏剧冲突，让情节不断升级。那种“碰撞”才是我的天赋。 所以我的电影总是东西融合，看似冲突的元素放在一起。但我也真的在寻找“和谐”。我相信人是多重的、复杂的，电影却往往喜欢讲单一的线索。而我从小被教育要看见更大的整体，但我表达方式却是西式的直接。所以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揉进电影里了。 另外，我那时决定回中国拍这部片时，想的就是：“啊，这应该会很有趣吧。”哪怕搞砸了，应该也会很有趣（笑）。 

章子怡饰演玉娇龙

问：你还发掘了章子怡。她当时只演过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是什么让你觉得她适合演出？ 
李安：其实我一开始没见过她。张艺谋的制片人寄了一张她的照片给我，说她不错。我也只是“哦，好吧”。她是学舞蹈的，我就让她来试镜。 她那时才19岁，一开始其实没那么出色。我们现场用的都是“美术式”表演法——演员、造型、道具、布景全是一个整体的艺术系统。导演助理Tim给我看监视器上的她，说：“你看，她好像有点东西。”然后我才注意到她。 她有柔韧性，舞蹈底子好，但武术可不一样，需要力量、张力。我那时精神都快崩溃了，因为这部电影完全压在她身上。但她非常努力，一个月之后，彻底征服了我们。 很多人说我们捧红了她，但其实，是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那条“藏龙”。她身上藏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当时没有人知道她会变成谁，我们是在摸索中发现的。虽然她那时很痛苦，我也常常对她吼，但这就是拍电影——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几个月后，我心想：“这部电影真是有福气。”她就是电影的祝福。
 

李安、章子怡拥抱

章子怡也发博分享25年后的心情：在《卧虎藏龙》上映25周年的特殊时刻，我捧起了一份带着时光温度的荣誉🏆谢谢大家这么多年没有忘记这部影片。是你们如同一束温暖的光始终照耀着它，让它成为了经典之作。能够被观众记得，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台上访谈结束后，李安导演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几年前在戛纳电影节上，他也曾这样拥抱过我，我当时默默地落泪了。而今天，我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真切地感受到那份不再隐藏的真挚与动容。这，便是他对我无言的肯定。那些25年前错过的，如今他都以自己的方式和节奏为我弥补，说不尽的感动…❤️

感谢我的老朋友，无论他用何种方式始终都是在激励着我勇敢前行。这份深厚的情谊，我永怀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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