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王朔有点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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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老师的猫之一——黄胖
01
“起初”的由来
编辑部:《起初》这个书名是怎么出现在您的脑海里的?
王朔:《资治通鉴》里老有“起初”。事情说着说着往回找补的时候,它就会用“起初”。比如“我”出场了,它就会写起初“我“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怎么样,会往回捯一段。我觉得这挺有意思,它属于开放性的一个口子,后面什么都能搁在这儿(笑)。
编辑部:所以您其实一直对这个书名很喜欢?
王朔:我不是,我没有。我原来有好多书名,《一场大梦》什么的。但是写的过程中我就老在想,越来越觉得还是这个好。我一般都是后起名,在写作的过程中,会跳出一名,我会怎么都觉得就得是这个名。(《起初》这个名字)用句俗话说,大气,兜得住(笑)。兜五千年差不多(大笑)。
02 我喜欢那种特别意外的东西
编辑部:《起初》中,第一部和第四部主要是汉朝的故事,第二部第三部为什么要离开主线剧情呢?
王朔:中间写岔了(笑)。《鱼甜》后面的结构变成一会儿写黄帝、一会儿写汉朝,这是一个非常工整的结构,这个结构太难受。因为我写这个好容易起了范儿,换成那个我又得重新起范儿。而且我特别不喜欢这种对仗,想把它甩开。写到第二部《竹书》的时候,我觉得可以岔出一道,但我没岔,怕给岔远了。(这种感觉)就别提多难受了。我有半年都特难受,回去看那段,想再写写,于是一下没搂住,终于岔出去了。
但我喜欢那种特别意外的东西,有一点旁逸斜出、自个长出那么一枝来,我觉得比我原来整个想的都好。我写了一年《竹书》,别提心情多愉快了。每天坐着什么都不想,文字自动就流出去了。其实那些地儿我都没去过(笑)。我后来想,是不是要找谷歌来看看?后来想想算了,别看了,一看再看实了(笑)。大概齐吧,人家是沙漠,我别给写成草地就行。我觉得最多就是这种,但实际上可能也会有很大的出入,我估计也没人会那么细抠那些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03 我是一话多的孩子
编辑部:《起初》中有一个角色名叫王恢,他出场的时候是国宾馆的大堂经理,我记得您在过去的访谈里也提到过,说您的人生理想是当大堂经理,而这个人物恰好也姓王,您在设计这个人物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吗?
王朔:我认识好多这种人,没事干瞎跟人喝酒,上来就是“那我先喝”,人家说那你把一溜儿都喝了,结果他给自己喝趴下了。北京这种油子特别多,现在没这种人了吗?(笑)现在北京的油子都不多了,可能是都给拆到郊区里了(笑)。《起初》里大部分是我貌似见过但不见得真的认识的那种熟悉的人。其实到了这个岁数,我觉得人是有类型的,大概齐能分清。或者说写着写着就会把人分成类型,也不多,可能有六七种吧。我有一次看了苏联一电影,叫《红与白》,讲卫国战争的时候,宽银幕,黑白的,一帮顿河哥萨克,红军和白军打仗。
我也不知道拍的是什么手法,大概是自然主义手法?白军中有沙俄的旧军官,都是非常贵族的那种劲儿,看见手下有哥萨克军官调戏妇女,就让人把他拖出去枪毙了。那时可能缺衣裳,枪毙了谁,就把谁的衣服脱了。刚要执行,就来了一拨红军,让刚才这帮人举手,脱衣服,枪毙。这是那种诗一样的拍法,没有中心情节。《红与白》里有几个人,戴着那种沙俄时的小的大盖帽。后来叶京拍《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我发现那几个人在里边全能对上。就是说人的脸型和性格实际上都是有类型的。在那里,我觉得这些人在哪儿见过,其实见过的是一帮俄国人。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好像看到了人的类型。我前几天还有一个人关于人生的重大发现,但我现在有点忘了(大笑),就是关于人的类型。感觉人生的底下有一个说不上来是什么的规律性的东西,但我给忘了(笑),说不定过两天能想起来。就像我们都活在套路里一样,类似那种感觉。
编辑部:那么您写哪种类型的人的时候会去设计?
王朔:我不用去想,我下意识就会写下去。过去的创作风格,所谓“塑造人物”,其实我觉得挺扯的。塑造人物是我其实不喜欢的一种创作方法,也就是我们叫“三突出”的那种方式,就是把它极端化。所谓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用来塑造人物性格。这可能是现实主义的提法吧。我觉得可能戏剧需要这样,把冲突都集中起来,发展到极端,那就是“三突出”了。我觉得它其实是在合并共性。而共性是有限的,大家最后全在套路里。我觉得现在小说也不是必须去揭露重大事件、重大真相、重大人性。
所有的艺术门类都在揭示。所有的自媒体之类的都在做这些,它已经不是专门某个人要做的事儿了。那种创作我觉得其实会带来雷同,我自己不喜欢。但那种东西是招人喜欢的,招人爱看的,大家欣赏的习惯是那样的。看电影,看戏,没有中心情节也不好看。而我不愿意那么写,所以我不考虑。我需要一个谁,就提溜一个谁上来,他自动会在某个类型里。即使我根本没想到让他们分开,让他们是一路人,他们俩自动也会分开,各持一端。写多了之后,下意识地就会让它自己去找补,其实我不会犹豫,我觉得我的东西重要的也并不是在人物上。当然我也不知道重要的在哪儿(笑)。我其实是有点机灵话想要抖,后来觉得老是我自己出来抖也不太合适。所以为什么我写这个小说——其实这是我写的书里最顺的一本——就是因为它跟我完全没关系,我就愣安在某个人脑袋上,就让他说这话(笑)。完全不用考虑谁和谁怎样,因为他们在历史上大致就是这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让他们说我的话。其实回想我的一生,我是一话多的孩子(笑)。我其实现在没那么话多,但之前有一阵儿话特别多。所以,我的话多,想把话说出去,小说就是为这个而写的。我接下来再写得找一辙,再把话说一遍。慢慢把肚子里的话说干净了,我这辈子就踏实了。我做梦都做那种对话特别多的梦(大笑),内心是戏剧性的类型。这些东西写出来,心里就会平静一点(笑)。
04 文学天赋就是白日梦
编辑部:《鱼甜》有非常多非常美的那种描写场景和环境的句子。您觉得这是您爱说话的天赋带来的,还是后天积累出来?
王朔:我原来其实不知道文学的天赋是什么,后来才大概齐知道。我闺女小时候,我看见她起床坐在那儿。你倒是赶紧穿衣服走啊,她不,就在那儿发呆。我问“你干嘛呢?”(她说在)做白日梦。我觉得文学天赋就是白日梦。我小时候在集体生活环境里长大,其实是一个半囚禁状态,完全被管制的状态。大部分时间是处在不自由和被监控的状态下,脑子里就会想象好多事。所以我觉得是那个东西培养了我,假如要算天赋,那就是在那时候形成了好多东西。现实生活没有什么可聊的,大家是非常机械地生活,唯有白日梦的习惯是有意思的。就像运动员有天赋可能是肌肉长、两脚后跟长之类,文学天赋我觉得就是白日梦的能力,其实就是虚构的能力。白日梦你得做得特别细,有来有回的,这其实就是写作练习了,要不然真往笔上写的时候,没有这么一个所谓的——换一个同义词——就是腹稿。没有这腹稿就没办法往下写,会累,那就只能是现做(白日梦),就没有原来就天天做白日梦的人容易。后来我也碰到过那种从事写作的人,写得不好,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所谓的虚构能力,写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就是哪儿不对。
我觉得那时候跟我们一起写东西的人还有一种,平时是一特别生动的人,可是一写,就被文学的某种规律性的东西限制了。过去那辈人会讲规律性,那时候有一种说法叫“文学的语言“。我刚写作的时候,编辑跟我说,你这个语言不是文学的语言(笑)。是社会的语言,不是文学的语言。我其实当时没法明白这个道理,就凑合理解成”文学的语言“是带着形容词的那种东西,写成那个我又觉得特恶心(笑)。后来整个社会文学风气放开了,允许社会语言进入。但那时候的编辑会给你改。我发第一个小说,总共有这么四五千字,编辑改到最后,有一千多字是他写的(笑)。当时编辑特别累。有一个编辑号称特别牛。遇罗锦写《春天的童话》,有两篇儿怎么也改不出来。某某同志上去就给写了两篇儿。那会儿用的是稿纸,写出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你是多少字,我就可以给你写多少字。后来我觉得那算什么本事啊(笑),其实文字中的伸缩性大极了,字写成一边多太容易了。我现在觉得这太不像话了(大笑),给人改成这样。那时候就是这么一种状态。我早期的小说我觉得让人看着臊得慌,里头都要有一个光明的尾巴,要生憋一个,升华一点(笑)。
编辑部:朔老师的白日梦是美梦吗?
王朔:不是,是具体化、日常生活戏剧化的过程。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就老把同学、小朋友、别的班的孩子给戏剧化了,谁跟谁是一家子什么的,戏剧到这种程度(笑)。有时候会从日常生活中弄一些素材给丰富一下,估计手拉手出去转一圈蹦回来也就不想了(笑)。因为大部分时间实际上是你自己待着,别看一直都在集体里。其实为什么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因为一辈子没跟自个儿待过。从小上幼儿园之类,上到十岁才回家,然后在部队,都是集体生活。后来也都跟别人在一起。我愿意自己待着,很珍惜和自己待着(笑)。我自己待的时候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是什么。我原来净将就别人。你别看我好像挺龟毛的——意思就是挺事儿逼的那种——但是其实我一直在将就别人。人在生活里都会将就别人。不将就别人,你跟别人一起生活怎么过呢?但是就是最亲的人,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将就。我只是最终不愿意将就,将就一阵子还行。太虚,那么虚假地过一辈子,我不乐意。所以白日梦我觉得其实挺有好处的。你知道么,作家得忧郁症的其实全是假的,他们全能治:写出来,就等于把心里那个东西搁出来。我有这个感觉。但是我中间过着过着会过糊涂了,觉得真实生活是假的,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写出来,把它归纳出来,所以很长时间就活得很不真实,活得倍儿假,跟谁能都来假的(笑)。
05 当好人的时候我不敢跟人来往,当坏人的时候我不怕跟人来往
编辑部:您是处女座的?处女座据说就是比较龟毛的。(笑)
王朔:是啊,但是我原来一直认为我是狮子座的,后来岁数越大就越觉得我是处女座(笑)。就是对别人特苛刻,谁跟我近,我对谁越苛刻。其实我是这样的,特别喜欢PUA别人(笑)。我没办法,我控制不住要PUA跟我近的人(笑)。所以我这种人就得自己单过,小猫跟我不成比例,所以我就不PUA它了(大笑)。说起来就是我们小时候,实际上是社会教育给我们披了很厚的一层壳。我原来不知道有童年创伤。刚听说童年创伤的时候,我觉得太可笑了。童年创伤?被骂两句算什么呀被欺负两下。但那个壳后来化了。我非常有幸,成年以后,到了五十岁以后,这壳化了。好多人没化,现在还在那壳里呢。
我认为五十岁以后我的人性在逐渐恢复,才知道什么叫好赖。原来真是不知道,好像是另外一套。人性一恢复,就必须当一个好人(笑)。当了好人就不敢再跟人来往了。我这逻辑上有点不对是吧?(笑)当好人的时候我不敢跟人来往,当坏人的时候我不怕跟人来往。那时根本不在乎,太不怕小人了(笑),小人能奈我何。但主要是你后来发现好多朋友,他们的壳没化,我们也就不愿意来往了。可是我觉得他们也是无辜的,他们也不是坏人,我这一辈子没碰着过坏人。
06 我不爱看残酷的东西,我宁肯事情不是那样的
编辑部:朔老师之前在采访里强调过,您觉得历史是很残酷的,不要美化历史。在《起初》这套书里,您也写了很多把历史的残酷直接还原出来的情节,比如说兵戎相见、帝王的铁腕、生死的一瞬间。但是每次您写到这种很残酷、很残忍的地方的时候,都没有让那种悲伤的情绪停留太久,大概都是点到之后很快打个岔,就让这种感情过去了。您这样处理的原因是什么?
王朔:因为我不爱看残酷的东西。我其实有一阵子是中产阶级趣味,那时候叫小布尔乔亚。我觉得残酷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愿意正视这东西,而且我也没见过。我觉得着意把它写出来没有必要。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我也不知道这么比喻恰不恰当——有点像女性的地方。
特别残酷的东西,我不愿意看,我自己也不愿意写。我也认为事情不是那样的,或者我宁肯事情不是那样的。比如说司马迁噶蛋的事,多残酷(笑),但是我一五一十这么写有意思吗?我不觉得有意思,那样还不如不写。我全靠自己来写,觉得写得挺乐呵的,把自己写乐了。而且如果我没有找到这是一个“恩刑”的借口,我就不会写,会让它跳过去。好多丑恶的东西,我觉得没必要再写一遍,因为大家都知道。假如大家都不知道,以为司马迁有蛋,我说其实他没有了,大家都不知道没蛋很痛苦,我或许会写一下。历史的一些事太丑恶了。所以我说,我写的不是历史,其实我只是借一步说话而已。
07 我觉得王朔有点讨厌
编辑部:有个问题还是跟《起初》有关,里面有两个比较远距离的旅行,一个是周穆王,还有一个是王朔跟张骞换身份进行的远行。您为什么会想到把王朔跟张骞换身份?
王朔:我就是觉得王朔有点讨厌(笑)。历史中有这么一王朔。我觉得可能他跟司马迁这俩人有点重合,他们俩其实说的是一路话。他跟“我”也重。他本来应该是所谓“我”的话搭子,可是后来我觉得这俩全是“我”,“我”一会儿站这边说,一会儿又站那边说。写完《鱼甜》之后我就觉得王朔很讨厌,得让他走(大笑)。我觉得让他死的话万一再出岔子就不太好了,这时候觉得可以把张骞换掉了。张骞不是要出门吗,就可以趁机让他走了,反正张骞作为一个小孩加入进来搭得有点勉强,所以这个人也就消失了。但后来,王朔又得出来,讲一段关于天象的话。我还在书里特意注了一下,这是另外一个“王朔”(笑)。书里头经常有缝来缝去缝不上的,就愣加一解释,生拉硬拽吧(笑)。其实原来我是觉得可以多一个顺手的人,这样放在一起会好玩,但写着写着觉得不行。后面我改第三人称,没法再用第一人称写了,因为有的事儿太孙子了,在我这儿过不了。我自己过不去了,变成第三人称,就可以推出去了。第一人称的时候,我觉得同情太多了,这是下意识的。我其实是同情自己。也不是同情自己,是肯定自己,但是把分加到他那儿去了,我觉得不太好。
08 我不受别人的支配
编辑部:您在《起初》系列的序言里面有提到,您是拿口语所谓新北京话写作的作者,所以检查文字的时候也要拿口语来回溜。我们这本书上市之后,有很多读者留言,说读到您的文字的时候,就感觉已经听到声音了,非常的生动,所以朔老师能不能现场给我们读一读?
王朔:我不(笑)。我不受别人的支配。最早(我接受)采访的时候,(别人问)“你能给观众问好不?”“不问。”(笑)客气话咱都别说(笑)。因为我读出来不好听,而且它是一个假口语,真读不出来。口语是一个非常零碎的东西,而文字是梳理过的。实际上我虽然用读来检查,但是真读我又觉得挺别扭的,而且我读自己的东西,真是身上起鸡皮疙瘩(笑)。我不能看自己的东西,你让我读出来,难为我了。
09 听音乐,会有一种活下去的那种热爱感
编辑部:您写《起初》的时候会听歌吗?您的歌单是什么?
王朔:那时候我不听歌,听high曲儿(笑)。
编辑部:您能给我们推荐一首吗?
王朔:我还真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都是DJ在家里自己切的那些歌。后来我突然就不听了。听音乐有时候其实是有害的,我会跟着音乐走,给自己感动得不得了(笑)。但文字到不了那种感觉,或者在那里沉浸太久了,本来写这点事就行了,利利索索走了就得了,可是把自己感动了,就会写多了,回头一看,不太对。后来我就好久不听音乐了。音乐其实带有暗示性,实在没辙了的时候,写不下去了的时候,就听一听(笑)。写不下去的时候听音乐,会有一种活下去的那种热爱感。你可以突然觉得生活挺好的,写作也是。会有乐观情绪。
编辑部:那您听摇滚吗?
王朔:听,但是听得不太多。我其实原来不怎么听音乐,就是电子乐听得多一些,北京摇滚我也听。其他的摇滚有点听不下去。但北京摇滚我也没当摇滚听,我当本地的乡村歌曲听(笑)。
10 聊行,你要让我写,就变成另外一个味儿了
编辑部:来之前我们想过要不要把读者的问题先发给您,后来我们想可能不要做准备,跟您直接当面随便聊聊天感觉会更好,是一个很松弛的状态。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们从没听见别人这样讲过,太独特了。
王朔:这么聊行,你要让我写,我会把这事给写圆了,写成滴水不漏以后,就变成另外一个味儿了(笑)。要是底下是一堆陌生人我就不行了。到我这儿来,我是主场,要是一个生地儿,我心里其实会有戒意。过去没有机会这样。过去大家有另外的目的性,或者不是说目的性,而是把它都当成别的东西了,当成一种武器。或者说是社会上的一种力量,感觉老是在把事情公共化,所有人都在宏大叙事里。作为刚刚从事写作的作者才会聊这些(我们刚才聊的事情),可是刚从事写作的作者也没有人会来问你。
积极参与讨论的黄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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