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舟
五月初旬,避走淅雨连连,阴郁似上苍也动了脾气的三四月。田禾冬末才新播未“成人”,怎堪受得起天公打滚撒泼,早被脱去几层皮肉,奄然一息了。暖日虽仍遮遮掩掩,襁褓于群云之中,但好在能施舍些许温热,给幼苗以片刻喘息。
农忙不懈的春末夏初,田中此刻却如广袤荒原般,空无一人,寂然无声。通垄排沟和撒药施肥的嘈杂骚动全隐没不存,反倒是江河间锣鼓震天响,河畔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九州大地,秦岭淮河以南,因水系庞杂,江流常穿梭互夺,自古捕鱼、制船之事繁盛不绝。人们除以栽禾种稻为生外,劳累之余,喜赛船取乐。再追溯战国楚人屈原投江报国之缘,于是摘粽叶、裹米粽而祭先人的传统便也应势相传。古楚国疆土扩至极广,今赣东北同为其一部,此域左邻鄱阳湖滨,上承长江天险,右接苏浙水网,赛船制粽自然成家喻户晓的乡约民俗。
伴随此起彼伏的呦呵助威,男女不论,少长咸集,民众在江岸聚拢,人头攒动。躁动看客一时变屏息静待,眼神如炬的盯向整列坐正的众健硕男儿。双手紧持浆把,两腿稍曲紧蹬前船板,身子微躬,当为箭已搭弦之姿,只等那一声号令——“走!”掌舵之人奋而怒吼,锣鼓声顿起。霎时间,人群呐喊的音浪与舟桨播腾的水花一齐绽放开来。船身所雕画之龙活灵活现,于四溅的水花中飞舞游动,男人们高扬船桨旋即又直插入湖面,肱二头肌的血脉伸张带动着雕龙昂首并进。他们的喉咙里迸发出几乎嘶哑的鸣叫,仿佛融进真龙长吟的精髓,不出眨眼功夫,龙舟已循游数圈。真可谓:谁言河广?一苇之杭;江东儿郎多豪俊,浪花淘尽英雄……
鼓息人乏,日光将受远方层峦抹杀殆堕之际,喷薄出最后的灿烂血花,使天色竟染片片惨红。龙舟既歇,“驭龙者”也都觉疲困至极,下船后仅略做相别之言,便不顾上下湿漉纷纷归家。米粽已由柴灶闷蒸多时,酝酿出浑厚的谷香,赛船男儿尽被这股弥漫的糯米醇香摄了魄,勾了魂,晃晃悠悠栽进家门。匆匆褪去衣裳,将周身沙土冲洗个干净,妻子弃手其余杂事,起身连忙揭锅拎起几个米粽,香气没了抵挡,更加肆无忌惮的飘散,直到整间灶屋烟雾缭缭。自家丈夫饿至行将崩溃,早备好碗筷,像乖猫乞食,又似饿狼扑食般等候于旁。米粽一递一接,就恨不得连粽叶捆绳一并咽下,但终究是可以快活的大快朵颐这佳节珍馐。
米粽,即民间口语所称的“粽子”,古时也有“角黍”之名。它的制作及食用起源现存普遍两派言辞:一是承史传悼念屈原之渊源,而传至今时,则更多被作为是和龙舟相提并论的一种民俗符号;二是于西晋文人周处的《风土记》可窥见其踪,文中描述了耕农将米粽祀之谷神以求丰收的历史图景。虽二者存异,但无论出自谁论,米粽食在五月,祭奉先人的核心要素确是录载无疑。
俯瞰华夏神州,粽子的历史传播路径总体呈北上西移之征,因而渐分化出各类手法迥然,又极具南北文貌与地域特色的不同“品种”。如南糯北黍、东馅西粗的米料工艺之别,南咸北甜、东鲜西麻的惯常口味之异,还有南角北方、东枕西锥的包裹形状之分,实当仁不让何为诠释“以食载道”意涵的完美典范。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每逢了端午,我便忆回我的外祖母——一个躯体佝偻却肩挑重担的女人,一个过往苦涩却心系孩儿的长辈,一位面容褶皱却常堆笑颜的慈老。犹记父母生育未满三岁,我就被留养在您的身旁,春花谢去寒霜飘,此后近二十载光阴变迁,您待我十数年若一朝。
而今端午节假,重回与外祖母依偎相伴的旧居,难免睹物思人。您弯腰合手,取粽叶裹米粽的身影,您只手牵挽,携我同去观赛龙舟的场景,眼前画面穿插浮现。本以为触之可及的温暖,却立刻又被一阵雷雨般的呼喊轻易打破,仿佛您的幻象好似那虚无缥缈的粽香,或游离不定,或萦绕心头。
五月端午粽叶盆,三日陵园至亲坟。江浙龙舟习俗之一——“送舟”,简而言之,则是以岸边人燃放鞭炮,赛船人擂鼓呼唤的方式来祭奠亡故亲人。稍前扰乱我脑海记忆的阵阵喊声,正是邀我一同去送舟的村人所发出。
十岁前,我常争要外祖母陪去看赛龙舟,十岁后,我欲去划龙舟,外祖母竭力劝阻。今我年二十余,您已远逝,无您悉心陪伴,亦无您苦口相劝,独剩我一人。
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盖住赛船众人的嘶喊,我顾不得饿瘪瘪的肚子,顺着前面桨起桨落的步调。全身气血充溢灌涌,一样苍龙困兽般的号叫,发挥平生不曾达到的体力极限,船桨疾扬疾下,击打起滔天的浪花。翩飞的水沫糊进了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跟着送舟的队伍划向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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