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阳之下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盛夏的烈阳将金鹰小学附近的人行道，晒得发烫，接孩子的家长们把校门口堵得密不透风，陈三平被卡在中间，整个人望眼欲穿，昏昏沉沉。

“噹！！！”随着一声下课铃的轰鸣，陈三平连忙动用自己那侦察兵般的双眼，在穿着统一校服的不同面孔里，寻找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一一球球。往常，球球都会第一个欢快的冲出校门，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

突然，一阵凄厉的女声从远处传来:“毛毛你在哪里呀…”

众人的注意力随之被吸引，纷纷朝源头望去。不少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忘了接，此事的后续尚未揭晓前牵动着人心，甚至连陈三平都为这位可怜的母亲，尽了同是父母的绵薄之力。

这是后话了。

现在令他惶恐的是，他竟没在那几百张相似或雷同的脸上，找到球球那圆圆软软的脸蛋。

“三平，你赶紧报警啊，我前天还说过，新闻报道，学校附近经常有人贩子出没。”

此时，电话那头的蒋欣也立马结束手头的事务，赶到学校和丈夫一起找孩子，夫妻俩从每一间教室到食堂，甚至连洗手间都没放过。

“球球，你在哪儿啊，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蒋欣红着眼，对着空荡荡的操场，嘶哑着嗓子大声喊。

“都是你对他一天到晚的百依百顺的，现在出了这种事！”

“老婆，是我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没照看好孩子。还让你担惊受怕，我现在不求你能原谅，只求老天爷一定要保佑球球没事。”

陈三平既心疼又自责地安慰妻子，而蒋欣把头别过去，不想理他。

失魂落魄的两人，回到家彻夜未眠。然而转机也出现得很快，清晨时分，他们接到去派出所认领孩子的电话。蒋欣终于对丈夫说了一句话:“给我热两袋鲜奶，球球喜欢喝。”

可命运偏偏故意戏弄，当二人匆匆赶到派出所，看见的却是另一个模样长得像球球的小胖子。

警察：“这是从学校附近的人贩子里，解救出来的孩子。”

“毛毛啊，我终于找到你了，真是老天有眼！”

夫妻两人闻声看去，是昨天在学校找不到孩子的那个妈妈。

“妈妈妈妈，我也很想你！！呜呜”

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看得一旁的蒋欣鼻子也发酸。

她也在安慰着苦尽甘来的毛毛母子俩，暖心地为俩人递上纸巾。试图借这样的感动来转移内心的巨大失落。

忽然，她眼眶湿润的扭头瞪着陈三平，眼里满是愤怒与绝望。

他怎能不理解妻子眼神的含义，羞愧自责得想找个缝钻进去，可他是男人，加上是自己有错在先，只能默默吞下这苦果。

“警察叔叔，能帮帮我吗？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门外传来夫妻俩不敢相信的声音，那分明是他们日思夜想的人啊！

“小朋友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值班的民警轻柔地问道。

“我叫陈球球，我妈说，我脸圆圆软软的，像可爱的皮球，所以取名叫球球。”

这个熟悉稚嫩的声音，让陈三平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我爸说了，有困难要找警察叔叔，我肚子饿得不行又害怕，全身都快没力气，书包又重，走了很久才找到这…”球球边说边哭。

夫妻俩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跑到外面，看见自己那可怜的孩子，陈三平连忙把他心疼紧紧抱起。

“乖球球，是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

二

第二天放学，球球不安地坐在回家的车上，一双小小的手，紧张地捏在一起，他不是害怕这次考试考砸了，而是心疼，总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爸爸妈妈，每次看到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球球总会自责，要是自己再聪明些，每次考试是否就是100分？

要是每次都100分的话，爸爸妈妈一定会非常开心。

当然，这次也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前晚自己到底去哪儿了，他们之所以没有直接问，是在等自己主动交代。

冷清的防盗门外，寄存着球球一路上的担忧。可门一合上，巧克力熊仔饼，放在沙发旁的玻璃桌上，温馨的家似乎永远不变，妈妈一如往常传来亲切的问候:“哎呀，我的小球球回来了，前晚肯定饿坏了，我在厨房准备了莲子羹，你刚回来歇会儿再去尝尝。”

“叮咚！…”

防盗门再次被打开，还来不及清洗一身班味的陈三平，刚一进屋就见到坐在沙发上，正要拿出作业的球球。连忙跑过悄悄跑到他后面，调皮地用厚实的大手蒙住他的双眼。

“小调皮蛋，猜猜谁带着球球最喜欢的卡布达来咯？”

陈三平压低声音，像蜡笔小新中年版。

“哇啊！是大灰狼，不，是爸爸回来了！”

球球欢天喜地，兴奋得手舞足蹈，眼睛里全是幸福的光芒。

“咦，老公，你手没洗就和孩子玩，洗好手，就来厨房端菜吧。”

蒋欣三分嫌弃七分幸福地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父子两。

陈三平嘿嘿一笑，换好鞋就跑到厨房帮忙做菜。

一家人在月光小区的两房一厅里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球球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止不住掉了下来:“爸爸妈妈，对，对不起，这次考试，我考砸了，让你们失望了。”

陈三平轻轻拍了孩子的左肩，示意他继续说。

“还有，我前天是放学后贪玩，背着书包跑到学校后山寻宝，宝藏，就是一大堆磨砂卡，不知不觉就天黑了，忘了回家。”

蒋欣的眉头紧紧皱起，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

球球哭得更大声了:“爸爸妈妈，你们揍我吧，我考试考砸了，我让你们失望，还只顾着贪玩，又害你们担心。我不想一直欺瞒，我知错了。”

他哭得涕泪交加，小小的身子止不住颤抖。

这时，蒋欣从口袋里掏出原木的纸巾，轻柔地为自己的心肝宝贝擦着鼻涕，同时笑着安慰道:“咦，这小黄龙又调皮捣蛋溜出来啦？”

听见妈妈这样幽默的安慰，陈球球破涕为笑。

而陈三平在一旁鼓励着他:“球球，我们不求你回回都考第一，只盼着你每天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就足够。”

而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球球的心中。

“球球，你是我们的心头肉，爸妈会疼你一辈子！”

三

周末，微风和煦，市野生动物园，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带着许多孩童热切期待的大熊猫“盼盼”如约而至，当然，也包括了上周数学满分的陈球球。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可喜欢盼盼了。下次我还考100分！”

球球的脸上笑开了花，雀跃欢呼。蒋欣满眼爱意，笑颜逐开地喂他吃糖。

一颗糖果下肚，小家伙意犹未尽，她宠溺地替他擦着嘴:“再考个满分，那我们就预定迪士尼。”

而陈三平专注地开着车，心里只装着身后至亲，此刻，他似乎拥有全世界。

那些让人目不暇接的盛景:梅花鹿、斑点豹、小浣熊、大笨象等一众动物界的明星轮番登场，让球球流连忘返。蒋欣欣慰地跟在孩子身后，心头遐想联翩，仿佛看见儿子长大成人的模样。

唯有陈三平负重前行，肩上背着包，左右手也各拎一个，却甘之如饴地做他们的守护神。

正午时分，陈球球才恍惚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便急不可耐地央求父母:“妈妈啊，我们快去找盼盼玩，好不好？爸爸，你也一起来嘛！”

蒋欣正准备开口应允，却忽感腹部一阵翻江倒海，眉头紧蹙的她，连忙捂住肚子。

“欣儿，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妈妈，哎呀，你别有事啊！球球心疼你！”

父子俩一脸心疼地望着蒋欣，准备上前去扶。

而她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见两人还不放心，补充道:“球球，跟好你爸爸，三平，你先照顾好球球，我得去趟洗手间。”

蒋欣走向洗手间门口，不知为何忽然回头望，而球球似乎也有某种感应，同时看向妈妈，眼睛里流淌出某些眷恋。

陈球球在陈三平的带领下，得偿所愿与可爱的“盼盼”拍下了十几张相片，唯一遗憾的是妈妈在这个幸福的时刻缺了席。

太阳越发毒辣，哪怕陈三平给球球灌了三瓶盐汽水，还是难以让他汗水遏止。

这时，球球热的撒娇道:“爸爸，带我去吃雪糕，好不好嘛？”

“乖，这里阴凉，你留在这里看盼盼，爸爸去给你买雪糕”

“太好了，太好了。”球球开心道。

陈三平四处张望，终于在园区内靠近大门处发现了商店。

连忙叮嘱:“球球，爸爸去给你买雪糕了。你在这里等爸爸回来，不准乱跑！”

陈球球乖巧地点点头。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雪糕店竟然排起了长龙，他无奈地看了看手表，时针不知不觉从12点25分挪到12点50分。队伍蜗牛行步，陈三平困意陈阵袭来，可为了孩子，他唯有强打精神。

蒋欣仍困守洗手间，虽稍有缓解，仍需片刻喘息，她正准备打丈夫电话，却愕然发现手机昨晚忘充，而充电宝在丈夫背包里。手机电量告急，她只好四处寻找可以租借的充电宝续命。

13点30分。

陈三平终于熬到前方仅余两人之隔，他如释重负，曙光在望，以为很快就能，买到儿子最爱吃的雪糕。

人群骚动起来，陈三平的心里有一丝不安掠过，可球球喜欢的雪糕正在打包，他只得按耐就绪。

13点40分。

陈三平拿着苦候良久的雪糕和蒋欣在“盼盼”的圈养区域匆匆会合，两人顿感天塌了，先前在此玩耍的球球竟然不知所踪！

“我的天！孩子呢？老公，我问你，孩子呢？”

蒋欣泪湿着眼问。

“老婆，我给他买雪糕去了，离开之前，我让他在这里别乱跑的！但是排了很长的队，所以我现在才回来。”

陈三平边急边解释。

这时，广播里忽然播报:“请安安小朋友的家长，来到服务台，您的孩子在这里等你，请秋秋小朋友的家长，来到服务台，您的孩子在这里等你。”

“好像是球球！！”

陈三平惊呼道。

“我就说，球球不会有事的，老婆。”

夫妻俩连忙往服务台赶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当两人马不停蹄地赶来，却承受了莫大的失望。

“原来，是‘秋秋’，不是‘球球’。”

蒋欣一边说一边掉眼泪，红着眼眶望着丈夫。看着两位前来领养孩子的家长，开心地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去。而球球却依然下落不明。

陈三平，咬着牙抿着嘴，不让眼泪掉下来。

两人向园区工作人员说明情况，要求协助寻找，大伙把这里翻了个遍，依然没有发现。

思索再三，陈三平决定报警，表示受理案件的警方，安慰他别太担心，一定会开始调查，案件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哪怕工作人员已经放弃寻找，依旧不甘心的两人，还是选择将园区的所有角落都翻个遍。蒋欣沉默的可怕，而陈三平则在一边安慰着妻子，一边将手机的铃声调到最大，时不时打开手机，希望能早些传来警方的好消息。

晚上9点，园区已经闭馆。

夫妻俩望着渐归冷寂的园区，当那些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欢声笑语，满是团圆之乐。

失魂落魄的蒋欣，呆望园区的方向，喃喃自语:“他们都回家了，可球球还没找到回家的路。”

身为丈夫的陈三平，此刻心痛如绞，紧紧抱住蒋欣，她却毫无回应。

凌晨3点，陈三平的手机终于传来派出所的电话，说是案件有进展，催他们去躺所里。

派出所里，俩瑟瑟发抖的人贩子，在警方的审讯下，终于供认出，头天在市野生动物园内拐了孩子的犯罪事实，现在警方需沿着他们这条线索往下进行调查。唯一要弄清的，他们是否拐了陈球球？

出乎双方意料的是，两人竟咬死了说：“没有拐卖过这孩子。”

“为啥？为啥我的孩子丢了又丢，得而复失？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我？”

蒋欣抑制不住崩溃的情绪，撕心裂肺的哭出来，泪如冰锥，绝望地瘫倒在地。

“嘭！！！”

怒不可遏的陈三平，终于挥出一拳将一名人贩子的脸颊打肿。

“同志，要克制情绪，我们要守法，要交给法律！”

一旁的警察连忙将陈三平拉开。

“你们丧尽天良，不得好死，要是我的球球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们！！！”

刚说完，他便一口吐沫吐在了挨揍的人贩子的脸上。

“陈先生，你们还是回去等消息吧，一旦有新的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联系你，我姓刘。”

夫妻俩只好听从刘警官的安排，带着不甘与不安的心情回到家中，煎熬地等待着消息。

四

陈球球的旧书包，全然变成了蒋欣的新念想，在熬穿了三天的夜后，思念成疾的她，依然毫无困意，而是在儿子曾待过的卧室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陈三平如今整日忙着应酬，以消耗身体的健康为代价，换取一家人维持生活的碎银几两，他本就不爱喝酒，却常在喝得大醉时，被逼着登台献丑。为了讨好那些有怪癖的客户，好促成业绩，他硬着头皮吼过《好汉歌》，还学着扭捏作态唱《心太软》，扮尽丑态。

他每天希望下班后，能看见开心的妻子和懂事的球球，这是他如今最大的幸福来源。

可儿子的再一次失踪，让这种来不之不易的幸福，又得而复失。

陈三平现在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客厅和沉浸在悲痛中的妻子。

深刻到骨子的幸福，似乎随着明媚的春天，一去不返，可只要蒋欣还在，他心头那点热乎气就还没灭透，总觉得日子还有奔头。

“老婆，我和你此刻心情都一样，但我们要相信警察一定会寻回球球，如今除了等消息，你也得照顾好身体。”

他从厨房端来一杯麦片，递给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她接过麦片，啜了一口，依旧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他轻柔地搂住她的肩，没有说话，可她就像那崩溃的雪花，脆弱地靠在丈夫宽大的肩膀上。

窗外的风雨更大了，她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他紧紧搂着她，心疼地帮她擦泪水。

五

张宇飞从连轴转的工作状态里抽离，一副睡眼惺忪，活人微死的状态。

新人小刘冒着大雨，三步并两步地闯进来:“张队，有大案了，是在动物园。”

这种消息，他不知听了多少回，一开始并不太在意。

可听完小刘的描述，他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死者仅七岁”，“致命伤为脖颈处的撕咬痕迹”，“另一半尸体，发现在被扑杀的黑熊胃里。”

“行。这案子，我接了。唉，这孩子与我儿子同龄。”

案发现场带来震撼远超预期。血迹斑斑的围栏，地上残留的毛发以及深深的抓痕，还有一只孤零零掉落的童鞋，触目惊心。

最先发现的，是清晨前来喂养黑熊的饲养员，仍惊魂未定。

“我当时，看着大宝满脸血迹，还以为是熊打架，凑近才看到，地上竟是一堆碎肉和骨头，才发现事态严重！”

张宇飞闷头抽烟，百思不解：一米七的围栏，七岁的小孩是怎么自己攀越？还有死者的身份是个谜，动机更是扑塑迷离。他强压心中怒火，重返案发现场仔细勘察。排除了排除若干可能，却也疑窦丛生。

“小刘，走，我们去趟太平间，你来开车。”

他向一旁的新人招招手，小刘点点头，小跑过来，眼睛里还有着泪水，这泪水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车外雨声变得暴躁，车内气氛压抑，警车在大雨无奈减速，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又像具铁棺材。

“张队，这也太残忍了，虽然我是警察，但我不能接受。”

“我能理解，可我们是刑警，就是要接触这座城市最沉重的阴暗面的人。同时要将凶手绳之以法，还死者与家属一个公道。”

“嗯，我明白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好了，开快些，路过便利店停下来，我没烟了。”

这段时间，张宇飞收获的只有暴躁的雨水，在这乱成线团的案子里，似乎只有等待某些时刻的到来，才会有新的转机。

张宇飞郁闷地困在谜局，死者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他在脑海里搜索着，与此案有关的细节。在黑熊活动的区域，竟然有着监控的死角，而且探头也相当老旧。

这无疑为凶手犯下的恶行创造出隐蔽的条件。由此可见，凶手提前踩点，蓄意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同时，尸源尚未确定，动物园里黑熊吃人的消息，却不胫而走，现在社会上人心惶惶，上司给他的压力，让他明白自己在接下这个案子的时候，已经退无可退。

不过，当他再次回到现场，察看围墙发现了某些端倪。只是还没有找到与凶手有关的线索。

“小刘，给我买包烟，我待会儿转给你。”

因为小刘这样的新人，总得在这里多个岗位历练，所以今天的他是值班民警。

不一会儿，小刘打出的一行字。让他有种在子夜里，找到灯塔的兴奋与希望。

“张队，今天我接到报案，有一个中年男子来这里，拼命请求我们帮他找儿子，是在黑熊吃人的动物园走丢失，报案人口述，孩子今年7岁，叫陈球球。”

六

停尸房外，哭到晕厥的蒋欣，在泪眼朦胧中醒来。她万万没想到，那天在动物园，自己因为肚子不舒服，而球球有些不开心的一眼回眸，竟然会变成永别。再次相见时，竟是天人永隔。

丈夫还在停尸房内，人完全懵了，完全接受不了眼前这一幕。

他情绪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人都两半了，怎么可能是球球？不可能！就凭他屁股上那颗痣？我不信！”

年轻的警官安慰他:“抱歉，请节哀顺变，Dna检测报告已经出来了，您这边看一下。”

“是不是你们搞错了？不应该呀，不可能呀。”

平日里风度翩翩，理性温和的丈夫，如今变成这种样子，蒋欣顿时心痛如绞。她想再哭，却挤不出眼泪。

丈夫呆了半响，明明失魂落魄却强装镇定，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蒋欣的面前。

“亲爱的，都怪我，当时我不该丢下他一个人看熊猫，自己去买雪糕。球球或许就不会这样。”

陈三平双腿跪地，就像他高中首都大学，那年给村里的父母下跪，感谢二老养育之恩一样。不过这一次他是诚恳地认错。

“算了，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命，都是命。怪你有用嘛？”

蒋欣心如死灰，声音又冷又哑。

在她失去神采的眼眸里，迎上丈夫炙热的爱意。

“欣儿，我们回家吧。”

她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她任由丈夫将自己抱起，在众人沉默的惊愕中，走到回家的车里。于是那辆载着陈三平和蒋欣的黑色奔驰，在将暮的天色下，像条迅猛的鲨鱼，一去不返地扎入车流，开往回家的归途。

张宇飞连抽烟的心情都没有，他正压抑着胸腔里的万丈怒火，在审讯室里，继续盘问着那天在市野生动物园，在半夜被他们抓到的人贩子。

“我问你的问题，你说是或者否就可以，别说其它多余的字。”

张宇飞环抱着双手，一脸正色道。

“我知道你们，你们的买家之一是不是隔壁省农村的陈姓一家？”

他的眼神就像鹰隼，锐利得不掺杂任何感情。

“是，是。”

人贩子应声答道。

“之前在医院，与里面护士里应外合，抱走三个月大婴儿的人也是你的同伙，对吧？”

人贩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天我问你，市野生动物园那个7岁的小男孩的下落，你矢口否认和他任何相关的，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你拐走了他。其实你尝试过，但没有成功，所以你害怕事情暴露，把他从围墙上，一把推到圈养黑熊的地方了，对吧？”

人贩子沉默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说！！！老实交代，我就会让你好受些！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话刚说完，陈宇飞猛地一拍桌子，人贩子抖如筛糠。

“警察为人民服务，可你们办案也要讲证据，你们不能冤枉俺！！！”

在人贩子震惊的眼神和后续的辩解中，陈宇飞似乎发现了意料外的事情。

天色微微亮，蒋欣沉溺在她此生最爱的男人怀里，在经历着丧子之痛的她，希望借此来减缓痛苦。望着陈三平深情真挚的眼眸，从整夜的缠绵里，她恍惚想起，新婚之夜，他对她深情款款:“我只爱你，一辈子”。

七

公司月会上，陈三平时隔多年，竟找回学生时代的意气风发，更平添了一份刻意的谦卑。

今天的陈三平，人人都得唤他声:“陈总。”

他肩背绷直站立在晋升大会台前，略显疲倦强打精神，由于他在本月创造的惊人业绩，以及出众的管理能力。在公司目前急速扩张的背景下，通过总监特训班后的他。

被老板破格提拔为新任销售总监。

多年的坚持与隐忍，在今天终于结成甜蜜的果实，不由得潸然泪下，同时以宣誓般的勇气向所有人表示，自己将会在新的岗位上，成就更好的自己，为公司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他惦记着此刻在家里等候的爱人，蒋欣还不知道丈夫将带来的喜讯。她还是习惯待在球球生前的房间，手里抱着球球生前穿的校服，沉浸在往日的温馨里，醒不过来。

忽然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在她的胃里翻腾开来，她连忙撑着身子往洗手间走去，某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的内心百感交集。

只能确定，这应该是球球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发生的事情。

她带着一丝不确定与忐忑，在Ph试纸的验证下，得到了足以令陈三平欢呼雀跃，喜上加喜的好消息。

“叮咚！…”

门铃的悄然作响，她连忙穿好睡裙，准备开门。心里不禁嘀咕:“怎么他老是忘记带门禁卡？”

开门后，却发现，竟然是两张陌生的面孔，一位是个子高高的中年男子，另一位是青涩腼腆的年轻人。

中年男子开门见山:“你好，陈太太，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我姓张。”

另一位害羞的年轻人也点头:“我叫小刘。”

“陈太太，请问您的丈夫现在在哪里？当初是他报的案，我们需要找找他核实一下案件的情况，以及同步案件目前的进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我们的工作。”

在登上警车的时候，蒋欣还是忍不住问:“请问凶手找到了吗？”

“现在我只能告诉您，这起案件并不是拐卖儿童未遂的杀人案。其它无可奉告。”

张宇飞这番话，让蒋欣放弃了沟通的想法。

下午3点，市公安局，蒋欣配合小刘做笔录。而此刻的张宇飞，正驱车赶往另一处CBD。

“这么说，您和您的先生是半路夫妻？”

温和而敏锐的小刘，在和蒋欣聊到自己与丈夫的相识相恋里，似乎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蒋欣点点头，接着说:“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有过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情，后因家里不同意，分开了。可心里头，谁也放不下谁。”

她顿了顿，“毕业后通过相亲，虽然我们各自成了家，跟另一半只是搭伙过日子，感情并不深。机缘巧合下，我和他又重逢，那份感情，一点都没淡，甚至更强烈。所以我们各自离了婚，重新结合在一起。”

“那么，球球不是你和他的亲生孩子吧。”

小刘试探着问。

“可他对于球球一直视如己出啊，你们没有证据不要冤枉人！”

蒋欣有些生气，小刘安抚着。

终于赶到现场的陈宇飞，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正要下班的陈三平。

“陈先生，别着急下班，我们聊聊天。”

陈三平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好的，张警官请讲。”

八

不同时间，回到同个家的两人，有种相隔一条银河的距离，两人相对无言，都没主动提起彼此被警察找过的事。

哪怕是陈三平，提起自己已经晋升总监的好消息。蒋欣也只是微微一笑，表示祝贺。

蒋欣反而贴到丈夫耳朵，小声说了句:“恭喜你，你又要当爹了。”

这句话立马打开了陈三平喜悦的开关，他顿时喜不自胜，就把尚有身孕的妻子，一个公主抱起，乐疯了在原地旋转5圈，蒋欣清楚感受到他那种久违的孩童般的欢喜程度，比第一次见到球球时还要强烈。

她惴惴不安，却装作不经意问道:“明天就是球球的头七了，你有什么安排？”

“欣儿，球球的离开，我跟你一样肝肠寸断。我一直当他视如己出，这孩子，贴心又可爱…”他声音越来越沙哑。

“可你现在已有身孕，我更要照顾好你。明天是我新上任的第2天，可能下班会比较晚，但我会尽早赶回来给球球备好水饭。只盼他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丈夫的眼中噙满泪水，妻子打消了疑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可她还是在当晚的梦里，反复想起陈三平曾经说，希望再给球球生个弟弟或妹妹。

与此同时，张宇飞正在动物园里，埋头查看监控，想要在黑熊圈养区邻近的几个监控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在100多个小时的查阅中，始终一无所获。

“张队，仅凭这个动机，不能足以下定论。”

小刘谨慎地给出自己的看法。

“你现在去调入近半年的入园记录，我只要找到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经过同一个地方，我只要看见这人的样子就好。”

张宇飞给出命令的不容置疑，奉命行事的小刘加快了步伐。

子夜时分，陈三平仍欢喜难眠，兴奋过度的他甚至，面朝北面，追思着两年前，在临终时分也没能抱上大孙子的父母。

他一度苦恼，二老并不承认球球是陈家的血脉，而他自己在某时看到蒋欣的身体，既会非常心疼，也同时感到委屈，以及某种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九

面朝北面的陈三平，终于忍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哐的一下跪倒在地，喜极而泣:“苍天有眼，爹，娘，咱们陈家终于有后了！！！”

被吵醒的蒋欣，走出球球曾待过的卧室，留出条门缝，她本应该与丈夫感到开心，可内心却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房间就像一口棺材，带给她一种腐烂的窒息。

早上8点半，顶着背头，穿着定制西装，拿着公文包的丈夫喝下妻子递给他的热牛奶，微笑着挥手走出了家门。

临别时，他忽然一把搂住妻子的腰，深深地给了一个吻。

她已多日足不出户，很久没看新闻。在妊娠反应的折磨下无奈借助其转移注意力。八卦喧嚣令人目眩。她意兴阑珊，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实事新闻频道。

那一条触目惊心的动物园黑熊吃人标题，这条凶讯，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她眼前一黑，又重回到那个血色黄昏…

她怎么也不可能忘记，在那一天的前天晚上，丈夫突然提出，明天他刚好放假，准备带着一家人去到市区的野生动物园来个一日游。

丈夫的理由是:“自己平时工作忙，都是老婆辅导孩子学习，球球数学又考了一百分，作为对老婆儿子的补偿，特此奖励一家三口去看熊猫。”

球球当时欢呼雀跃，而她自己也湿了眼眶。

虽然，那时她正值月事，尽管身体不适，但还是愿意与丈夫，儿子共享天伦。

他们到达人山人海的动物园，准备开始一天的精彩时。

岂料自己腹痛如绞，只能直往洗手间跑，这一去，竟与球球天人永隔。

她泪如泉涌，只有眼泪才知道，自己沉浸在多么巨大，多么沉重的悲伤里。

张宇飞终于在动物园的几处监控里，与近半年来，某个家伙连续独自入园，恰好是每次都会经过圈养黑熊的区域。而且，最近的日期是在上周五。

临行前，他只向小刘交代两个字:“抓人！”

市区的某处CBD，一座高耸入云的43层大厦里，端坐在20平总监办公室里，陈三平正在分配每个部门经理，要完成的kpi，还有相关奖罚的新制度，以及销售行业，永远改不掉的打鸡血。

他的宣导才说到一半，就听到门外女秘书急促的声音:“陈总在忙，请问…”

“嘭！”

办公室的门已被强行推开，陈三平心头一凛，在自己强作镇定的眼睛里，看见这样一副温和腼腆的脸庞，让他感到刺眼的，则是这人帽子上的警徽。

“陈先生，你涉嫌严重刑事犯罪，现依法对你执行逮捕，这是逮捕令。”对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明晃晃的逮捕令，从陈三平眼前一晃而过。退无可退的他，只好抓住身旁的女秘书，一把勒住她的脖子。

“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拉个人垫背！！！”

话还没说完，就拉着人质往窗户边走去。

“陈先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后悔还可以回头。”

小刘一边说着，一边向上级请求支援。

“好啊，你们要拖延时间，对吧，我就给你说！没事！”

陈三平瞪着眼，声嘶力竭。

他接着怒吼道:“人就是我杀的，怎样？反正蒋欣已怀上我的孩子！陈球球很可爱，但他不是我亲生的，而是他前夫的！”

“陈先生！请不要冲动，不要一错再错，现在还可以回头！”

小刘苦口婆心地劝解道。

这时在他的耳麦里传来一声:“狙击手布署已到位！口令是咖啡。”

陈三平依旧情绪激动:“没，没错，蒋欣就是我在她早餐奶里，偷偷放了点泻药！我算准那天是她的生理期，这样她才会认为是自己的身体原因！这样也就能保护她了。”

“你为什么要杀人？明明你也对球球不错，这样做你可曾心安？”

小刘缓缓上前，问道。

“球球是无辜的，我明白，我也知道我的下场。可要怪就怪，他是蒋欣和前夫所生，我和蒋欣大学就恋爱了，要不是我们的父母棒打鸳鸯，而我当时能力确实有限，我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躺在别人的怀抱？！所以，她婚礼那天我没有去，我发誓，这辈子也不会去！！！”

陈三平声嘶力竭，看起来随时要断气。

可他还是要一直说:“每次我一想到从新婚之夜开始，她前夫和她做的那些事情，我绝不能容忍！虽然球球是无辜的，哪怕我爸妈不认他，我不介意，可他不该是她和前夫所生！”

小刘知道，时机已到。

不急不慢地说道:“陈先生，看你这么辛苦，要不我们坐下来谈一谈，我给你点一杯咖啡？”

“我咖你妈…”

“嘭！”

一声枪响，陈三平应声倒地，险些被吓到失禁的女秘书，虎口逃生。

冰冷的审讯室里。

刚苏醒的陈三平，有种错觉，恍惚说:“难道我已经下地狱了？”

“陈先生，你下地狱是迟早的，但不是现在，刚才的那个是麻醉弹。”

“在你下地狱之前，还得先接受法律的审判。以及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找你核实。”

张宇飞板着脸说完，蒋欣在审讯室外，隔着窗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问吧。”

陈三平冷漠地回应。

两人开始一问一答:

“圈养黑熊的围墙，那种润滑油，可是你特意用的？”

“是我的，这样可以制造孩子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假象。”

“所以是这孩子被你抱上去的吧？以什么样的理由？”

“我哄他说想要站在远处给他拍张背影照，他很配合，我就慢慢地退到死角，就是那条我提前踩好的路线。然后他就忽然掉下去了！我能听见他的惊呼，他在喊爸爸救命，可不一会儿他就没了动静。这样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吧。”

“你去排队买雪糕也是个幌子吧，就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据。”

“没错，雪糕店只是个障眼法。我行至中途，就快步走向离熊猫区不远的那株柏树，然后再大声呼唤球球走向我，再带着他经过树影遮蔽的小径，来到了人际杳然的黑熊区僻近角。事成之后，我再装模作样地去排队买雪糕。”

“所以这个地方是你特意进行挑选的，你知道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段，人比较少，而且也存在着死角，所以你从半年前到上周都是在踩点，对吗？”

“对，因为他是蒋欣和前夫的孩子，我始终耿耿于怀，所以才想好好地补偿他，这能掩盖我的动机，但至少我对他是真心实意。”

“那如果，你的妻子此刻就在门外听着呢？”

张宇飞话音未落，陈三平猛得转头吃惊的看向窗户，一眼就看到了妻子失望，震惊，愤怒。不舍，深爱，疑惑的复杂神情。

“我始终不敢相信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他原来隐藏的这么深，他为什么要骗我呀。”

蒋欣死死抓着门框，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涕泪交加:“麻烦你转告她，说一声对不起。”

张宇飞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半年后，伴随着一声枪响，在炙热的午后，陈三平眷恋地望着刺眼的太阳，想起了爱人的脸，随着心跳的停止，那双眼始终合不拢。

两年后，旅居海外的蒋欣，望着两岁的儿子，深深地说:“你爸爸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永远不能原谅的人。”

在那被无数个深夜侵蚀的窗台，秋风瑟瑟，蒋欣恍然听见，多年前有人曾说:“你是只属于我，圣洁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