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汉语夜·世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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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汉语夜·世界灯
汉语的夜与世界的灯:曹乃谦的笛声
方言的倔强与世界的回响
曹乃谦的笛声在雁北的寒夜里响起时,语言便不再是符号,而成了温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落在黄土地上。
这位山西应县警察出身的作家,37岁那年才坐在妻子的缝纫机上开始写作。朋友一句“你什么书都有,只少一本自己写的书”的玩笑,让他提笔写下了《佛的孤独》——写到和尚被批斗处,他伏案痛哭不能自持,惊得妻子从隔壁跑来:“写个报告你哭啥?”
这个细节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理解曹乃谦创作姿态的门:文字不是表演,是生命本身的流淌。
莜麦味的汉语
温家窑的风景在曹乃谦笔下铺展开时,世界文学版图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种带着莜麦香的语言。
“白天我想你,拿不动针,到黑夜我想你,吹不灭灯”——这首要饭调《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不仅成为他代表作的书名,更凝练了雁北农民在特殊年代的双重饥渴:对食物的渴求,对情爱的绝望。瑞典汉学家马悦然读到这些文字时如获至宝,称其语言“完全是民间性的”。
曹乃谦的倔强在方言运用上展露无遗。当台湾出版商担心读者看不懂雁北方言要求加注时,他断然拒绝:“谁看得懂谁就是我的知音,看不懂的人就看不懂吧。” 在他笔下,人们不说“每天”而说“日每日”,眼泪是“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脸蛋蛋上。这种对方言的坚守不是猎奇,而是对语言本真性的捍卫。
世界的误解与理解
当《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经马悦然翻译进入西方视野,争议随之而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目光使曹乃谦成为焦点,却也引来尖锐批评:有学者指其固守“贫穷、愚昧和性欲”三大母题,是对中国农村的简单化呈现,背后是“与诺贝尔文学的叙事契约”。
这种批评触及了汉语写作走向世界时的根本困境:我们是否在按照他者的期待书写自我?中国社科院学者刘大先曾犀利指出当下文坛存在“带着被翻译预期写作”的现象——作家不自觉地用想象中的译入语替换母语词汇。当不少作品可以被“直接脑补翻译成英文”,甚至把人名一换就成外国故事时,曹乃谦的方言坚守反而成了一种抵抗。
德国汉学家顾彬对此有过深邃思考:“语言不是思想的工具,而是思想本身”。他在北京眺望西山时感慨的“另一种语言”,与曹乃谦笔下温家窑的泪蛋蛋有着奇妙的共鸣:真正的文学永远在翻译的彼岸,在语言最本真的肌理之中。
笛声穿过边界
2012年,曹乃谦作品集在瑞典出版,《瑞典日报》评价《佛的孤独》是“如同金子一般的珍贵记忆”,特别指出其通过孩童视角书写文革的独特价值。这一刻,温家窑的方言与斯堪的纳维亚的阅读相遇,印证了歌德两个世纪前的预言:世界文学应是各民族“相互了解,彼此理解,即使不能相互喜爱,也至少能彼此容忍”。
曹乃谦本人恰似他笔下的善缘和尚——那位在泥洹寺中为孩童洗被褥、开药方的长者。当少年招人推着自行车走进寺院,看到门口“你转头看我,我转头看你”的石狮时,一种超越年龄的友爱便在方言与佛语间自然生长。这种沟通的纯粹性,正是世界文学对话中最珍贵的部分。
顾彬在北京的办公室里成瓶喝着白酒,曹乃谦在大同的夜色中吹响竖笛,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守护着语言的记忆。当曹乃谦的笛声穿透黑夜时,我们仿佛看见那位“待人和善,提携后进”的老人,正以音符搭建跨越语言的桥梁——音符不需要翻译,它直抵人心最柔软处。
汉语的夜,世界的灯
今天,当中国作家站在重新定义世界文学的关口,曹乃谦的实践给出了启示:不必刻意追逐所谓“世界性”,而是要深耕母语的独特性。如他在《换梅》等作品中展现的,那些最地方性的表达——莜麦味儿的对白、雁北山峁间的欲望、黄米糕上的泪痕——反而构成了最具普遍意义的人类图景。
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高峰论坛上有个精妙的比喻:三十年前,远方的文学世界如灯光璀璨处;如今我们抵达其中,才发现“灯光已经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明亮了”。这灯光下,曹乃谦的笛声依然悠扬——它从方言深处升起,却让不同语言的耳朵都看见了早晨。
在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对话中,我们需要的不是削平差异的“国际语”,而是更多如曹乃谦这般自信的方言讲述者。当温家窑的泪蛋蛋滴入世界文学的土壤,生长出的将是既属于黄土地又属于全人类的叙事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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