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清响》第十四章:阮籍穷途
一、鹿车扬尘
泰始五年深秋,阮籍的鹿车碾过洛阳城郊的碎石路时,老鹿忽然打了个响鼻。拉车的这头白鹿已陪他走过十二载,左前蹄的马蹄铁缺了个角——那是去年在嵇康墓前,他醉酒后让鹿啃食墓草,被守墓人用扁担砸出的豁口。车辕上悬着的酒葫芦晃出细碎的声响,葫芦口的木塞早被酒液泡得发胀,渗出的酒珠滴在车板上,晕成七个浅褐色的圆斑,恰合嵇康临刑前弹断的七根琴弦。
他敞着青衫任由秋风灌领口,衣襟扫过腰间的玉佩,玉坠相撞的清响里,竟混着七年前苏门山的竹涛声。那年嵇康的焦尾琴搁在马背上,琴弦被山风撩动,发出细碎的清响,像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四人的笑声串成风铃。袖中露出半片竹简,是嵇康临刑前托人送来的,上面只刻着个“啸”字,竹皮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他当年咬出的齿痕——那时他们在竹林赌酒,输家要在竹简上留下齿印为证。
鹿车拐进荒林时,夕阳正将树冠染成血色。阮籍摸出袖中酒壶,壶底刻着的“嵇康”二字被磨得发亮,笔画间嵌着的铁屑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是去年在东市刑场,他用这壶砸向监斩官的刀鞘时蹭上的。老鹿突然驻足,前蹄刨着地面——被荆棘封死的歧路上,枯枝挂着半片褪色的白幡,幡角的流苏缠着根断裂的琴弦,冰蚕丝在风中颤得像嵇康最后拨动的那根“宫”弦。
“好个穷途!”阮籍突然大笑,笑声惊起枯枝上的寒鸦。他抓起车辕上的酒葫芦砸向荆棘,葫芦裂开的刹那,残酒洒在白幡上,将“奠”字染成暗红,恍若当年刑场上,他挥剑斩落的寒鸦羽上沾着的血。鹿车在原地打转,车辙在荒草间划出个歪斜的圆,圆心处的青石上,竟有个琴形的凹痕——是他们少年时在此斗琴,嵇康用剑尖刻下的“乐”字,如今被岁月磨成了模糊的轮廓。
暮色漫进林子时,幻觉中的嵇康正与年少的他并辔而行。那时孙登在苏门山巅长啸,声震林木,嵇康的焦尾琴突然自行发声,与啸声相和,惊得山涧水倒流三尺。“嗣宗,”幻觉中的嵇康转头笑,鬓角的发丝被山风掀起,像极了刑场上飘散的白发,“此山有天籁,何不用啸相和?”他张口欲啸,却只吐出半声哽咽,惊得老鹿踏碎满地夕阳,蹄声里混着琴弦崩断的脆响。
二、荒径孤哭
戌初刻,鹿车停在断崖边。阮籍踉跄下车,布鞋踩在碎骨般的乱石上,忽然摸到块圆滑的石子——与嵇康在石案上摆周易卦象的石子一模一样,石心有个极小的空洞,是当年嵇康用剑尖钻的,说“天地如卵,此孔为窍,通则灵”。崖下深谷传来松涛,竟与《广陵散》“风急天高”段的节奏暗合,每阵涛声掠过耳畔,都像嵇康的指尖扫过他的耳廓,带着锻铁后的温度。
“嵇康!”他对着深谷大喊,声音撞在峭壁上,碎成无数个回音。谷中腾起的暮霭里,嵇康白衣胜雪的身影站在刑架上,三千太学生的素衣连成雪原,司马昭的朱漆马车像滴在雪上的血。泪水突然涌出,混着尘埃滴在石子上,石心的空洞恰好接住泪珠,映出嵇康临终前的微笑——那笑里有解脱,有遗憾,更有对这浊世的最后一瞥,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打铁时溅的铁屑。
荆棘丛里钻出条青鳞蛇,蛇信子吐出的瞬间,阮籍忽然拔剑。剑穗早已磨断,只剩半截丝绦在风中晃荡,穗头的玉珠是山涛所赠,此刻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极了廷尉府地牢的铁锁。剑锋斩落的刹那,蛇身溅出的血滴在白幡上,与残酒晕出的暗红相融,竟成了嵇康常画的“太极生两仪”图案。他盯着蛇尸突然干呕,喉间涌上的酒气里,竟有七年前竹林的酒香——那年他们用新酿的酒腌梅子,嵇康说“酒气入梅,三年后开封,能闻见故人味”。
更深露重时,老鹿屈膝跪地,任由阮籍抱着它的脖子痛哭。鹿毛间沾着的苍耳子刺进掌心,痛感让他想起嵇康打铁时烫出的燎泡,那时他总说“痛是活人的印记”。鹿颈的温热透过衣襟传来,恍惚间竟成了嵇康的绿绮琴,琴弦上凝结的不是露珠,而是七年前刑场上的血珠。“你说过,散者,散也,”他对着鹿耳低语,指腹摩挲着鹿鬃间的草籽,“可为何我的心,永远散不了这刑场上的霜?”
三、残烛照影
回到洛阳宅邸时已是丑时。阮籍踢开横在门前的酒坛,碎瓷片划过靴底的声响里,混着廷尉府地牢里刑杖落地的余音。案头的烛台歪在一边,蜡油堆成嵇康坟头的形状,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广陵散》残谱上,烧出个细小的洞,像极了绿绮琴上那个被剑刺穿的音孔。去年清明,他醉倒在嵇康墓前,用酒壶在碑上画的曲谱已被风雨侵蚀,只剩几个模糊的音符,倒与此刻烧出的破洞位置暗合。
“先生,该用些粥了。”书童捧着陶碗的手在颤抖。自从嵇康死后,书房的满墙狂草墨迹每一笔都像刑场上的刀光,“非汤武而薄周孔”那行字,墨汁顺着墙缝渗进砖里,在地面晕出个琴形的印子。阮籍挥挥手,陶碗“当啷”落地,白粥渗进砖缝的瞬间,烛影里突然映出嵇康教他识琴的模样:“嗣宗的啸声可裂石穿云,若与琴声相合,当惊天地。”幻象中的嵇康指尖悬在琴弦上,指甲缝里还卡着锻铁时的煤灰。
他摸出袖中残卷,嵇康的《广陵散》手抄本纸边被酒渍染成褐色,像极了绿绮琴上的焦痕。忽然听见窗外北风呼啸,竟与《广陵散》“玄鸟归巢”段共振,窗棂震颤的频率里,混着七年前嵇康打铁的节奏。推开窗时,两只丹顶鹤掠过月轮,鹤影投在墙上,翅尖的弧度与嵇康临刑前扬起的衣袖分毫不差,鹤唳声里藏着《广陵散》的泛音,惊得案头的青铜剑突然轻鸣。
烛火突然熄灭,黑暗中阮籍摸到案头的青铜剑——嵇康送他的成年礼,剑鞘上的竹叶纹已被磨平,却在掌心留下清晰的刻痕。他忽然拔剑起舞,剑光映着月光在墙上划出无数个嵇康的影子:有时是锻铁时弓起的脊背,有时是抚琴时微蹙的眉峰,有时是醉卧石案时敞开的衣襟。直到体力不支跌倒在酒坛碎片上,血与酒混在青砖上画出个破碎的琴形,琴尾恰好指向窗外的鹤群,仿佛在为未终的绝响续弦。
四、鹤鸣绝响
泰始六年冬,洛阳城飘起今冬初雪。阮籍的鹿车停在嵇康旧居的竹门前,车上载着最后一坛杜康,酒坛用朱砂写着“与嵇康共饮”,字迹洇进陶土的纹路,像极了当年嵇康在他手臂上刺的“琴”字——那年他们效仿游侠,以血为墨互刺字为誓,说“身死字不灭,魂归竹林聚”。车辕绑着束新采的梅花,花枝压着片枯叶,是从阮咸的琵琶弦上摘下的,叶脉间还缠着半根断弦。
竹门“吱呀”打开的瞬间,七年前的琴音突然漫进来。向秀的《思旧赋》残稿贴在墙上,墨迹被雪光映得发亮,“顾视日影”四字突然幻化成嵇康在刑场看时辰的模样:指尖悬在日晷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却在指节处留着打铁时的厚茧。他摸出怀中玉珏,山涛分赠的玉上“忍”字被体温焐热,反面的“竹林虽散”却冻得刺骨,玉缝里卡着的竹屑,是去年在山阳竹林拾的,与嵇康琴案的竹纹完全相合。
“嵇康,我来送你《广陵散》了。”他对着空寂的庭院低语,将酒坛放在石案上。酒坛触到案面的刹那,竟发出清越的鸣响,像绿绮琴的第一根弦被轻轻拨动。雪越下越大,竹枝上的积雪压断竹梢,“簌簌”声里混着阮咸琵琶的余韵。他忽然看见嵇康的幻影正蹲在石案边,用那枚圆滑的石子摆卦象,石心的空洞接住飘落的雪花,说:“嗣宗的哭,是天下人的哭;嗣宗的啸,是天地间的清音。”
申时三刻,阮籍倒在鹿车上。老鹿低鸣着舔舐他掌心的伤口,车辕上的木牌“刘伶之车”被雪覆盖,却露出他新刻的字:“阮籍之车,穷途不哭”——可字迹未干便被泪水洇开,像极了刑场上那曲未终的《广陵散》。临终前,他望着东南方的天空,两只丹顶鹤从山阳竹林方向飞来,鹤鸣清越,与嵇康临刑时的琴音一模一样。手指在空中划出最后一个泛音的瞬间,仿佛看见嵇康站在鹤背上,白衣胜雪,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融入漫天白雪。
洛阳城的更夫敲响戌时的梆子,阮籍的鹿车静静停在竹林外。雪覆盖了他的足迹,却盖不住车辕上那滩未干的酒渍,在月光下像枚永远凝固的《广陵散》音符。竹枝上的积雪偶尔坠落,“簌簌”声里,总有人听见半阙未终的琴音,混着阮籍的长啸,在天地间反复回荡,等着下一个懂它的人,来续写这曲永不绝响的穷途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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