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守护古城的泉州人,逝去了,普通人与大历史的联结,不断
作者:吕彦妮Lvyanni
泉州老李
用边走边聊的方式详述泉州历史文化的播客《来去泉州》,截至发稿时已经拥有两万四千余人的订阅量,他们随着主讲人的指引实地游走或以聆听的方式云游了泉州洛阳桥、开元寺、泉州城南、鲤城区老巷、关岳庙、府文庙、清源山……以此贴近了这座2021年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之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城市。
这位引领和影响过数万听众的人,叫李以健,坊间称他——泉州老李(后文皆写作老李),一名土生土长的泉州人。老李曾任泉州古城讲解员导师,经他培训、考核通过的讲解员已有400多人。
老李的小红书签名是「闽南文化学习者,讲故事的人」,他在曾经的演讲中说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是「古城文化守护者」这个身份。
2025年6月,这位致力于用一生探索和推广泉州文化的民间文史工作者突发疾病,怅然离世,年仅51岁,让众人难以接受,唏嘘惋惜。老李离世之后,他的众多听众、朋友或受他指引、因他启发的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抒发着对老李的哀思和悼念,惊讶、惋惜、感谢、悲伤、错愕……之情满溢。
泉州老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能让众多的听众如此怀念他?采访开始之初,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罩着纱幔的雕像,我们只能大致知道「雕像」的方向,乃至轮廓都是模糊的。
在暑热和大雨中,从北京到厦门再至泉州,跨越近两千公里,历时十余天,我们采访了老李的「战友」、伙伴以及和老李素昧谋面却有着相似憧憬的历史记录者和讲述者们。
我们寻到了老李生命最后十余年里对历史文化的自主开掘、收集、整理、讲述的专注与执着,也在他的志同道合者身上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志愿如何像播撒下的种子般在一片善土之上扎根生长,更在跨越了时间空间的,老李还未曾有机会识得的「同路人」那里,感受到了不灭的信念之火。
老李过去数年里,曾和伙伴们踏勘过泉州诸多古桥——当中甚至有被遗忘或未被完全认知清晰的。他自己恰恰就似那些「桥」,串联起了一座城市和更广阔的世界;联结上了城市的过去和现在;也将不计其数的人与人的体验和记忆,系在了一起。
一个守护古城的泉州人,逝去了,
普通人与大历史的联结,不断
采访、撰文:王春鹏、吕彦妮
1.
香港铜锣湾街头,一位穿着洞洞鞋,头发长长的摇滚青年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发现了自己的偶像林子祥。林子祥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跟自己打招呼,只是盯着自己看的人,于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站在熙熙往往的铜锣湾街头,一个用普通话,一个努力地用普通话,竟也能交谈起来。青年从自己最喜欢的《长青歌集》聊起,再说到林子祥三年前做阿姐汪明荃演唱会嘉宾,不慎失足跌落九尺深的舞台底,导致右耳骨碎裂的事故……
直至林子祥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要为太太买东西,不想让她在家等太久」,年轻人才从会的不多的粤语中,一脸歉意地憋出一句「阻住你了。」林子祥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问「真的不需要签名吗?」
这桩轶事是梁一梦在老李去世之后写下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秘密后院」乐队主唱匡笑余转述的。故事里的那位青年就是他们的好友泉州老李,那年是2006年,老李三十一岁。「将音乐视为一种信仰的老李啊,哪怕是这么一场与林子祥的街头邂逅也足够他津津乐道多年了!」
匡笑余记忆中的老李,初见时年轻的模样
图源匡笑余公众号@人煙
彼时的老李正在泉州开着一个名叫「双子座和鱼」的淘宝店,卖唱片。店名取用了老李的星座和他夫人的名字。梁一梦回忆那时候跟老李去香港扫货的情景,「老李每周往返一至二次,人肉背回。我也随他去过两次……」
「配备巨大行李箱和巨型斜挎包,老李坐大巴往深圳而香港,装满这一箱一包的时间仅有大半日,一半扫货点在信和大厦,约七八家二手音像店为主,另一半扫货点在市区地铁所能到达的各处,大概四五家。每家留给老李挑碟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无疑这是极高强度极高技术含量的劳动:不仅在每一家唱片店里需要眼疾手快,最短时间作出最佳判断,而且在利用地铁穿梭港城各处之际,巨大箱包渐渐增重直至填满,至少四五十斤,他必须疾步快走,近半跑地掐着早已倒背如流的地铁时刻,精确地赶上每一班车将自己运往下一家音像店。」
「我完全跟不上。他挑碟的速度太快了,他走路的速度太快了,即使箱包他都扛着,我也追不上他。那时老李只穿洞洞鞋,耐磨。」此时的老李正在为自己热爱的音乐和生活打拼。
彼时,「为自己热爱的音乐和生活
打拼」的老李,图源公众号@人煙
坐在厦门一茶临窗的桌边,梁一梦告诉我们,老李在开淘宝店的前几年曾数次向他提及——自己想要离开泉州,到更大的世界去。
2022年,老李在「一席」的演讲台上也曾实言吐露:「工作后,我开始写乐评,在电台里播放摇滚乐。那个时候,我是一个想要赶紧离开这座古城的人。」最终没有离开,老李当时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爱情」。
「2000年,朴树唱道『好了,再见,我要走了』,我受到了蛊惑,觉得自己应该改变,应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于是我离开了中国银行,开始努力健身,想要去西藏涤荡一下自己的心灵,然后到一家音乐杂志社去做编辑……结果没想到的是我遇到了我的妻子,从此再也没有长久地离开过泉州。」
老李的童年与「摇滚青年」时代
图源公众号@一席
后来,总是斜挎布包的「泉州老李」
再也没有长久离开泉州的老李,在四十岁时,从一个朋友们眼中公认的「叛逆的摇滚青年」开始了趋向今时今日我们更为熟知的「泉州老李」的演化。他在泉州开始了古城讲解员的生涯,一直到生命终结时——始终穿着他的布鞋,斜挎着一个布包。
为什么会有这个转变?泉州一茶书房小助手小傅向我们转述了她的所知。
2.
六月,从厦门驱车至泉州,阴云一路紧随,小雨刚退却,阳光正发威,人在城中就像进了桑拿房,湿热从内向外发散,T恤黏在身上。我们拉着行李箱穿过窄窄的小巷去寻一茶书房。终于看到它近在咫尺了,但面前施工的大坑阻止了我们,左看右看找不到一条可以轻易跨越过去的路。
「师傅,这要怎么过去?」我们向刚刚午休结束的工人师傅求助。
「不好过……不提箱子还好点。」他嘴上犯着难,却还是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忽上忽下的路,先跳进坑道里,再借助几块木板搭出的临时通道,迈上一阶石台。我们终究是过去了——人,连同行李箱一起。
一边拍着身上的泥,我们一边抬头问在一茶门口迎我们的小傅:「这里修了多久了?」
「蛮久了。」
一茶书房离泉州著名的西街很近——或者应该说是西街离一茶书房很近,但是那里的游人与这里无关,这里有的只是本地的生活琐粹和初二、十六的人间烟火。
小傅和Jason也是刚回来,手上还带着折过金纸的印记,色如胭脂。我们造访的这一天,恰是老李的二七。
「一位李老师的听众也跟我们一起去了,带着她给李老师的百合花。」小傅说。
此时突然一阵云带了一片雨,我们从一茶的庭院换到了屋内,电扇嗡嗡作响,雨帘的后面是印着苔痕的青墙。
我们抛出了那个疑问——老李四十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师跟我说过这个事情。2015年的时候有个做深度游的公司请李老师设计过一条线路,但是因为太过私人化,没有导游能讲,于是李老师就亲自去讲。但在讲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生活的这座城市并不熟悉,发现自己讲解有诸多不足,越讲越没底气。」
也是在那段时期前后,老李的孩子出生了。「他想给孩子讲他们的家族是从哪里来的,泉州是什么样子的,结果发现能讲的也不多,于是他就以这些为起点,开始了他对泉州文化的研究。」
老李在「一席」上曾讲过:「(泉州)城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旧梦,它留下了非常多的美好,我所讲述的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细节。泉州就是一座开放的博物馆,永远不打烊,也不售票,俯仰之间都是风景。」
是时机?是天意?还是命运?不论是什么,老李找到了他下半生为之努力的东西,泉州老李就这样出发了。
3.
老李去世后第二天,卜天在朋友圈发文悼念老李,称他是「中国的脊梁」。
2023年,他经朋友介绍订阅了《来去泉州》,遂入迷。之后前往泉州时便全程在老李的声音伴随下展开行程,「跟着老李在开元寺生生呆了四个多小时,他讲到哪里我走到哪里。」
「像一位朋友陪着你逛。他有大量的知识储备,但他不会讲得无聊,老李加入了很多个人的感受,有人文关怀在里面。同时,又可以满足我的求知欲。」卜天说。
老李讲解开元寺
在他北京的咖啡店「我与地坛」外的长椅上,他说出了自己视老李为「中国脊梁」的原因,「如果中国能多一些老李这样的人,中国就会特别好。」
怎么「好」?
「就比如——什么叫一家好饭馆?很简单,我吃了还想去。再比如,一个地方什么叫好?就是我想在那儿待着,而且我想常待。」
第二次去泉州,卜天专程安排了一整个下午去一茶书房拜访老李,他事先托朋友寻到了老李的微信,在信息中开门见山:「我想当面致谢。」老李欣然迎候。那天他们聊了一个下午,老李泡的茶。他们除了谈泉州,也谈两个人都热衷的音乐。老李还向他热忱推荐了一位泉州的在地歌手,卜天当场买下了一张歌手的专辑。
那一次,卜天还吃到了老李在《来去泉州》中推荐过的一家面线糊店,任何人去那里,只要提老李的名字都可以获得一份隐藏菜单里的炒猪肝,「确实味道不错。」
「阿姨,还能吃面线糊吗?」
「打烊啦!」回答得不容置喙。从厦门驱车到泉州时才刚过中午十二点,却不料面线糊店已经关门,我们来晚了一步。后来小傅告诉我们,「李老师年轻的时候就爱吃罗记的面线糊,可是他没啥钱,只能吃清糊。阿姨看他可怜,有次给他加了个卤蛋。就是这颗卤蛋的情意,让李老师一直为罗记宣传,将近三十年。后来李老师不去了,因为阿姨不收他的钱。再后来,罗记面线糊店上了米其林推荐,他还建议阿姨,不要延长营业时间,不要开分店,就保持好老味道。」
老李在朋友圈极力推荐罗记面线糊
图片由小傅提供
老李出殡那日,罗记的阿姨送来了花圈,挽联上落款「面线糊阿姨」。梁一梦也有记述:「吊唁期间,从上海赶来泉州的朋友一衣去吃(罗记面线糊),说了(是)老李朋友,阿姨就不愿意收钱了。当然还是付了。网络上好几位说,去到店里,说起老李,阿姨都红着眼睛。一衣也亲眼见到,一位听着《来去泉州》播客的小姑娘,问起老李,阿姨说已经过世了,小姑娘当场就哭红了眼。」
为老李送来花圈的除了「面线糊阿姨」,还有「龙头山满月饭」「春虹」「蚂蚁庭院」——小傅说,这些都是泉州在地普普通通的小店经营者。老李生命最后的十年里,他们与老李互为「至交」。
老李与如许众多小店经营者
彼此联结,互为至交
4.
老李走后半个月,苏世洪始终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多想有人叫醒我」,他在朋友圈里说。
这个讲话声音嘹亮的苏世洪是泉州在地歌手,他是老李作为音乐制作人、乐手经纪人合作过的最后一个音乐人。
一茶书房二楼有一个房间是苏世洪的工作室,现在有两个书柜装满了老李留下的黑胶唱片、CD和卡带。房间里还有一组架子鼓、数把吉他和一整套音乐剪辑设备。
苏世洪也参与进了老李从音乐到泉州文化传播的路径转变。
2024年,二人曾一道合作过一个名为《讲天掠皇帝》的谈唱会,就在一茶书房,我们坐着在聊天的屋檐下,老李口述历史,苏世洪弹唱。「讲天掠皇帝」在闽南话里意为闲聊,闲扯——这同时也是苏世洪的一张新专辑。「他以我的新专辑《讲天掠皇帝》为核心,用讲述泉州文化和中华文化的方式来串联《谈天》《说地》两场谈唱。」到那时为止,苏世洪已经在老李的支持了出版了五张实体唱片,八张数字专辑。
在苏世洪的理解里,老李讲述泉州的故事和自己做音乐这两件事背后有某种根源性的相似:「老李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但他却一直拥有歌手想要抒发内心的表达欲,……他带着大家去游泉州,其实就是创造了一个自己的舞台……他去踏勘也像我们写歌之前的采风一样。收集泉州的历史、看书、学习,再将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这就是老李向这个世界表达自我的方式。」
梁一梦也在背靠背的采访里说出了近乎一样的看法,「你看大家拍下的老李在夜游时讲解的样子,不就像站在舞台中间那样发光发彩嘛。」
播客《来去泉州》的名字,就出自苏世洪的一首原创的同名歌曲,整首歌都是用闽南话演唱的。在一次一茶书房的小型live演出里,他自弹自唱,老李在他身后展开纸扇也跟着和,闭着眼睛非常幸福的样子。
「熙熙攘攘的城南拳头烧酒
听一段南音配茶是真享受
走到十八芝听老李话泉州
我是一个怣怣写歌的歌手
伊说满街都是圣人全部是好朋友
安乐做凡人生活细水长流」
苏世洪深知这么多年来老李对他的支持,「让我(可以)多一些演出,唱片(他一直在努力)帮我多卖点,(让我)生活不至于太辛苦,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做音乐。」
老李离开之后,苏世洪感到「泉州似乎跟我有点没关系」了,「老李在,我觉得这个泉州是我的泉州,泉州的任何角落,我的灵魂都可以安放。当老李不在的时候,身边的人还是熟悉的,但是我们都是通过老李走到一起的,所以,就会有这种主心骨没有了的感觉。」
依梁一梦所知,老李这么多年来创业经商其实并称不上「顺利」,大抵也「背负了一些别人不理解」甚至「嘲笑」,很多事情他都是「贴钱」在做的。「老李常常掏钱进一大批货,说是拿来卖,其实,可能他根本就卖不出去,他也知道卖不出去,但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帮助朋友,这样长期下来,家里堆满了他『行侠仗义』的各种沉积物,五花八门,让家里人头疼不已。」即使后来成为了坊间所说的「泉州最贵的古城讲解员」,「名声是越来越大了,请问钱赚到哪里去了?」梁一梦说。
感受到过老李的「仗义」还有达真。2009年,达真关闭了自己在泉州的第一家艺术空间,当她准备筹备第二家店的时候,老李主动来找她,多的话没有说,只是给她塞了两万块钱,说是要参与「投资」。
「钱虽不多,但是能实现我的一个小小的理想。老李是非常珍惜努力推广本地文化的年轻人的。」达真说。
达真与老李、亚三
2009年一起创建一二堂·创艺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达真毕业于厦门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对先锋艺术和当代艺术很感兴趣。她起初对所谓的「传统」文化并不热衷,认为那些东西「太古老了」「有些古板」。
2009年,达真在老李的引荐下结识了祖籍泉州晋江,出生于非遗南音世家的自由艺术家蔡雅艺,亦是在老李的启发下,他们促成了雅艺与一位英国吉他演奏家的演出、对话合作。一次跨越国籍、音乐风格的碰撞由此发生,也震荡了达真的既有想法,让她意识到了「泉州传统文化的魅力」,「而且泉州的传统文化是可以跟先锋的东西相结合的,可以做得非常当代,非常有趣。」无疑,这种认知上的破壁,来自老李。
现在的达真,人送外号「西街一姐」,创办了「美好生活造物社」「旧馆驿187客栈」「真水闲院」等充满泉州特色元素的文旅商业空间,以独特的方式诠释着泉州文化。
达真说:「泉州那么多的传统文化,本地人好像习以为常,但是外地人来看到的又是一种很传统的呈现方式,我觉得,我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去把它呈现出来。」
5.
在泉州一茶书房不远处的小巷里,我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涂鸦:是一个土地公,穿一袭红色长袍,须眉尽白,长髯在胸前飘着,手里攥着拐杖,盘膝而坐。后得知,这些作品出自泉州本土涂鸦艺术家月下之手。
小巷中的土地公涂鸦
月下创作土地公形象,是从2021年开始的,它们分布在泉州的大街小巷,比如在某个转角处,某块墙皮剥落的残垣上,或许是被杂草掩映着,它们就像月下为泉州埋下的一个个小彩蛋,等着有缘人遇到。「我觉得玩涂鸦这件事情,就是归土地公管,所以我经常跟家里人去寺庙拜拜,希望得到土地公的保佑,给我更多的地方去创作。」月下曾在接受采访时说。
「『福德正神』就是我们说的那个土地公,是保平安的,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神……我们不管办什么都要拜土地公的。我们家家户户,还有商铺,只要相信(土地公),初二、十六都要给土地公烧香的……都要『拜拜』。」在泉州开了三十四年书店——风雅颂书局——的创始人连真告诉我们。
连真与老李相识于2003年前后。起因是老李的恩师龚思玲有一家叫做南北望的书店,老李随恩师一同拜访了连真,一番交流之后遂成为好友,友谊一直延续了二十余年。
老李开始泉州文化传播的事业之后,连真与他有了更多的链接,她会「嫁接一些资源,让他站在更高一点的平台上,被看见。」
你为什么帮助老李?
「因为他不但开始研究古城,而且研究得很好。」连真毕业于泉州师范学院历史专业,她知道要在短时间内积累到如老李这般对泉州历史既深刻又广泛并非易事。「我的同学,我的师兄弟们,没有几个能够把泉州的历史文化讲得那么透的……我都自愧不如。」
老李带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亲子游学团
在开元寺讲解印度教,图片由连真提供
老李在九日山书院讲述九日山的历史文化
图片由连真提供
连真还记得2014年前后自己到北京出差,别人问她是哪里人,连真答「泉州人」,对方有时甚至不知道泉州在哪里,连真只能解释说,「泉州在厦门边上。」在北京开公司的朋友在北京招聘员工,问了一道题:「泉州在中国的哪里?」十几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答对了,「因为那个人是福建三明人。」
「像我,像老李,我们都觉得自己的城市文化底蕴很深,有非常多的东西值得拿出来推荐。(值得推荐的这些东西)不是今天才有,而是早早就有了……所以我们觉得应该尽量用各种方式把泉州的历史文化展现出来。」
老李曾在连真的推荐下给白岩松讲解过泉州的一隅——从关岳庙,经涂门街,抵达府文庙,全程不到一公里。然而就是这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给白岩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岩松那时候刚从日本京都旅行回来,他说老李给他讲完这一趟泉州之后,他的京都(之旅)已经成了过去式了」「相比京都,泉州在宋元的时期形成的这种多元文化融合,让他感觉更精彩,更有趣。」
「泉州,是你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白岩松后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成为了泉州文旅的一句响亮的、家喻户晓的口号。
除了接待连真推荐的作家朋友,他们还一起策划了各种文旅活动,比如「蚶江泼水节」等等,这些活动旨在把闽南文化推广开来,建立起闽南人和其他地域之间的联系。
目前,连真依旧继续着自己的事业。除了日常的书店运营外,她把一半的时间都投入到如何推广泉州文化上,介绍泉州饮食文化,做泉州游学营,让更多人深入了解泉州。
老李去世后,曾在老李的引领下逛过泉州的学者梁文道第一时间去问连真:「这是真的吗?」「梁文道也很难相信,……很沉痛,觉得非常惋惜。」
老李用足迹丈量泉州,用泉州连接历史与人们;连真以图书、书店为桥梁,向外推广泉州文化;苏世洪用音乐记录泉州,泉州的细节在他的歌里;达真用现代的方式与泉州古老的传统文化碰撞、激荡,吸引了一大批年轻人,月下则是用涂鸦与泉州对话、表达。土地公的形象在他的涂鸦下变得更具现代感,更贴近年轻人。正是因为如「老李」这些人孜孜以求的努力,才使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依旧能充满魅力,充满新鲜感,充满活力。
6.
《来去泉州》的「来去」在闽南话和客家话里就是「去」的意思,「来」是虚指,没有实际意义,「来去泉州」即是「到泉州去」。
怎样让更多的人「到泉州去」,老李想到的是推广泉州本地文化。同样是在「一席」的演讲里,老李曾说在自己2015年第一年的带团生涯里,「发现自己的诸多不足,越讲越没底气」「对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如此的无知,我太不了解这座城市了」,于是他制定了属于自己的「新计划」——
他找到一张明朝万历年间的《泉郡总图》,「我就着它把泉州城分成12个区域,西街以北、西街以南、西街以西,浮桥、北山、城北、东街,中山路以东、中山路以西,一堡到五堡、中山南路以及城南,每个月我会去探寻其中一个区域的历史遗存。」
之后,为了温故知新,「每个星期天,我会带二十个泉州人走过我所了解的这片区域。一年的时间,我对泉州古城就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老李在「一席」上开心地说。
老李在「一席」的演讲
此后十年,老李的生命主题开始变得越来越简洁、清晰:养成泉州古城讲解员,为一茶书房招募的学员进行「永不结业」的历史文化培训交流,为天南海北的游客讲解泉州,读书,踏勘。梁一梦记得后来数次去找泉州老李,两个曾经说话可以说一夜不停的朋友竟然会在桌边相对无言,但此时忽逢一位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造访,「老李可以站在院子中间跟人家聊两个小时不歇息。」有一次,二人同乘前往一地,火车上老李也一直捧着一本书在读。「泉州以外的话题,老李没心思闲聊。」梁一梦懂老李,好友之间没必要解释很多。
在与梁一梦的交谈中,他提及后期在老李身上能够感受到一种「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来自哪里?
「罗大佑有一句歌词,『情到深处人孤独』。这个就是(老李的)那种孤独感,这个是最深层的孤独感。当(老李)在深层的做一件事情,他已经完全把自己沉溺进去,甚至几乎要溺毙的时候,便会生出这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其实是连接着天地的、连接着最深层的感情的……老李不惧怕这种孤独感,这其实是他自己求的。沉浸其中,便能给他种种安慰,给他寄托,给他『包容』。这种孤独感跟我们日常讲的那种『孤独』不一样。」梁一梦说。
也正是因为这份「情到深处」,老李把后来的体力和精力都留给了泉州和与泉州有关的所有。
起先我们认为老李的工作仅仅是在泉州城内做调查研究,带着游客讲解古城历史,培训古城讲解员等等,单是这些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但这其实也只是老师一部分工作。」小傅淡淡说,「他还会去泉州周边踏勘,甚至是其它城市。」
「李老师去了厦门、去了宁波、去了杭州……」不太爱讲话的Jason这时笑盈盈地补充道。他是2018年度泉州古城讲解员第二期的学员,老李是他的导师。Jason的本职是教书——教中学生英语。他在参加完第二期古城讲解员培训后,追随老李进入了一茶书房继续精进,目前的他会利用业余时间,用英语讲解的方式推广泉州历史文化。一茶书房目前拥有五个班的学员,他们称自己「永不结业」。这位一茶书房一班的「大师兄」Jason,习惯手持一把折扇,说话总是带着笑意,让人觉得亲近。
近些年,老李数次往返于泉州和厦门、宁波、温州、杭州等地,为完成自己的「海上丝绸之路」研究课题。
老李在各地踏勘
「他还去了山西……」
山西也跟泉州有关系?——话一出口便意识到,我的问题暴露了我自己的无知。
还是Jason的那张笑脸,像一个很有耐心的老师在跟不太聪明的孩子授业解惑:「土木堡之变的时候,明英宗不是被瓦剌抓走了吗,当时守山西的就是我们泉州人——朱鉴。他是做出很大贡献的。」
「你看,我们泉州出了两千多个进士、二十几个宰相,在历史上面也是算比较厉害的,所以要是想找出泉州人与其它地方的联系,多多少少都会有的。」
Jason又想起很多年前他自己在「走线路」,老李刚好骑着小电驴经过。问他在干嘛。Jason说在走线,却不知道怎么走。老李就骑着小电驴带着他,一边走一边讲。
「那时候跟他还不是很熟,也不是他的学生,他就能把我这样的爱好者当朋友一样对待。」Jason为此很感慨。
7.
载过Jason的小电驴后来也载过导演白嵩,老李带他去白耇庙,看众神相聚的狂欢;去吃自己喜欢的龙头山满月饭;去芥子书屋里淘旧书……
来到开元寺,他们遇到了老李的好朋友,一位泉州当地的民间文史爱好者张和平先生,他用画笔画泉州市井风貌,一画就是几十年,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资料——他画中的一些老建筑已经消失了。由于没有退休金,之前他修过自行车,现在干不动了,主要靠卖素描画为生。
张和平笔下的泉州风貌
张和平与他的画作
图源海峡都市报
老李说张和平先生为泉州做了非常多的贡献,可是自己从来不说。白嵩导演问:「比如说呢?」
老李似乎有些哽咽,欲言又止,无奈摆手,将身子转过去,眼睛看向天空。他曾跟自己的学生说,如果遇到张和平先生,可以买一幅画,帮帮他。
在开元寺石塔下面,导演白嵩说:「看石塔上的雕刻,其实也是看一种时间,那些匠人可能用了一辈子完成了这座塔。」
「用了一辈子时间,但是他们没能留下一个名字。」老李回。
不单单是这些石塔,现在很多历史建筑往往「只是游客拍照的背景,实际上却蕴藏着很多伟大匠人,没有留下名字的一生」。老李特别敬重那些能让工匠留下名姓的古迹,甚至试图用自己的努力将它们一一拾得,传述后人。
小傅记得第一次跟老师踏勘是去南安找古桥。她说李老师虽然提前做了工作,可依旧很难找,只能问当地人桥在哪里。有些桥还在使用,有些桥其实已经失去了通行的功能,就是隐匿在荒野之间的一座古桥。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它曾经为河两边的人提供了通行的便利,即便它现在失去了使用功能。我们来到这里,见证了它的存在,这就够了。」小傅说。她深深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行人在宁波找到了一座桥,桥上记载着筹建者的信息,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女性。「李老师很激动,为此动容,相对于高大上的人物事迹,老师更关注这些人。」
8.
同样在历史的长河里将着眼点放在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的,还有黄长铗。十余年前,时年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从「外面的世界」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鼓浪屿,从源头处开始了口述历史的整理工作,并不辍向外输出、接待、讲解、传播着关于这座岛屿的历史变迁与存在价值。
他在小宇宙主理着一档名为「岛屿书」的播客,已一年有余,讲述关于鼓浪屿的过去与现在。好听,但是一直不温不火。他只安心做,慢慢更,此外他物,并不在意。2024年夏天,他也将目光放眼止鼓浪屿外,意图逐渐建立起这座岛屿与邻近的厦门、泉州、漳州乃至上海、广州及东南亚各地的关联。在泉州特辑里他也曾计划与老李进行一次对话,当时因缘际会未能成行,满以为还会有另外的时机。
黄长铗(左一)为《岛屿书》播客进行工作
一个是业已在旅游经济的起伏狂潮中数次沉浮的小岛,一个是新晋成为热门城市的泉州,同样身在被历史的厚重覆盖的两个地域,相隔不过百公里,黄长铗和老李的「孤独」如同枝上的两片树叶。
我们问黄长铗,鼓浪屿大半是富丽堂皇的别墅,游客和一般的旅游博主似乎也更关注这些传奇故事,这是否说明,历史一定就只能是大人物的历史?
黄长铗表示自己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自己有个同学,爷爷是专门给过去岛上的大家族种花的。他特别感兴趣——「那位老人给谁家种花?怎么种的花?」
还有一位朋友的父亲,给英华中学的主理人做了一辈子饭,他的菜谱近年回流回了厦门。他也在试图通过这些具体的事物去串联起风云际会的过去,因为这些东西汇聚成的一整个历史中,能发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所谓的大人物,像烟花一样转瞬即逝。当烟花的光辉失去以后,唯一永远存在的,是那个背景,是那个沉默不语的夜空。那『夜空』是谁?」
黄长铗抛出这个疑问的瞬间我们忽然想到,如果老李听到了,他会如何作答,以何作答。
9.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一边翻看着北京文化学者李哲收集的北京老照片,一边陷入沉思——数十年后,是否有人知道我走过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问过什么问题?我的种种,会被记录吗?
坐在李哲的书房里,我的内心有种莫可名状的平静,书架上、地上堆满了书和叫不上名字的老物件,它们似乎向我诉说着什么。我仅从这些「历史」中辨认出一把「刨子」,木工常用的物件,但是这把的手柄精致,形体小巧,很适合当一个摆件。「要是把这里的陈设整理一下,应该可以办个小型展览吧……」我暗自想。
数年前,李哲完成了《中轴之门》一书,当中极富特色的一点即是他用三百多张收集考证的老照片为主体和线索著书。谈及缘由他说:「我不想把文化传播弄得太严肃了。如果通过老照片回到过去,那就是沉浸式的,里面有摄影师拍摄时精心抓取的信息。」
「有的人问,这一个地方的照片收集得太多了,你为什么还收集?我认为它越多越好,你看着两张照片似乎一样,细节其实是不同的。当你叠加起来,它就像动画一样,生动起来了。
依托这些照片,再去讲述一个地方,会比一百年前生活在那里的人讲得都要好。因为,(当时的)他的信息量没有我们大,无法活到一百年后再回顾。但是,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往来穿梭。」
1870年代(上)与1903年左右(下)
的崇文门内大街,图片由李哲提供
李哲对千余公里之外的老李有所耳闻,虽然没有亲身去过泉州,但因为自己与泉州之间的一些微妙联结,他一直对那里心有所向。
「我觉得,像泉州这种港口城市、北京这种古都,它反而没有狭隘的地域观念。因为从本质上说,都是移民城市,是多元文明激荡的地方。泉州也好、北京也好,为什么有种种世界文化遗产?就是因为这种多元文明的融合。同时,这种城市孕育出来的人——比如老李——就有这样『多元性』的品质,他的品质跟这座城市的品质相映生辉,相互成就。」
对于老李与泉州当地市井民众的紧密联结,李哲也有自己的体会:
「(各行各业)的每个人都是上升的状态,每个人都在自我实现,还能互相激荡,互相成就,大家因此形成一个整体……大家如果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得更好,这座城市对其他人来说就会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深谙老李除了自我实现以外,还在帮助其他人上升「老李跟他所在的这片土地有一个很深的联结——精神联结。」
这种「精神联结」,我们在泉州一茶书房如水的灯光下、茶盏间得到了回响——事关「我从哪里来」「我会到哪里去」「我是谁」。
10.
问梁一梦,如果再给老李二十年,你觉得他会做什么,他有没有什么终极理想?
「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寻找泉州跟世界的连接,我觉得这应该是老李的终极目标。」梁一梦说。
采访到此,起初的疑惑渐渐淡去,以泉州老李为由头串联起的「那根线」渐渐清晰。老李是一个连接者,他通过泉州将人连接起来,将城市连接起来,将世界连接起来,将历史连接起来。
在泉州与小傅告别之后,她发来一张照片,是老李在接受石庵书院的采访时所说的内容,被书院学生摘抄记录在小黑板上:
「在历史上,我们每个人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座城市之间都有不可分割的影响。所以我想做『外引内联』的事情。若能产生影响,每一座城市都有人去做,城市之间就能互相友好。我希望真正的世界大同,即使看上去永无止境,我也想做先行者。这是我认定的事,会一直做下去。」
「老李到后来,其实已经有『宗师』气象,心怀苍生了。」不由得又想起梁一梦低垂着眼帘讲出的这句话。
在白嵩导演的泉州老李纪录片的尾声,老李与白嵩来到石狮蚶江古码头,夕阳已然西堕,晚霞似火,于西边横卧。老李站在礁石上,任凭海风吹拂,手指对岸,心生感慨言道:「看,那边星星点点,万家灯火。」此情此景,让梁一梦在老李逝去之后的日夜里几度落泪。
整个采访过程里,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几次送别。
李哲送我到楼下,说这次谈话非常开心,当得知我住在东四五条时,李哲问:「你发没发现你住的那条胡同不是笔直的,而是弯弯曲曲的?那之前是高粱河支流的河道,后来河流改道了。」「怪不得,拐过去的小胡同叫流水巷。」我又收获了一个知识。此后我肯定会跟朋友说,我家住在北京的古河道上。
黄长铗跟我握手,邀请我再来鼓浪屿,那只手,瘦而有力。我相信他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苏世洪、Jason和小傅一直送我到门口,感谢我们的辛苦。走出很远,回眸,还看到他们在门口,跟我们挥手。
梁一梦送我们出门,我们请他留步。此时,雨已经住了,行至小巷入口,我不禁回望了一下,狭长、行人罕至的古巷,苔痕湿绿。那一爿隐匿于尘世的小铺,我无端觉得,这或许是书房主人的苦心安排。
又想起老李在一封杭州游学的招募中写下的一段话,从中似看到老李平生夙愿:
「这次
老李希望
能够打通泉州和杭州的人文脉络
从时间为轴
苏颂、蔡襄、林逋、
弘一法师等人物为脉络
连接两座城市
当我们习惯了『各美其美』
何不试试『美人之美』
努力做到『美美与共』
共同走进『天下大同』」
一茶书房二楼老李留给苏世洪的房间门上贴着一张巴掌大的红纸,墨书四个字:
「聲聲不息」。
谨以此文,感谢那些在各个城市,从事研究、保护、传播历史文化的人们。
感谢阿梅、郭伟兰对本次采访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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