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酒肉朋友——蔡澜先生二三事

1980年,在广州偷看香港电视TVBATV,偷听香港电台、商业二台广播,通过鱼骨天线和潮湿的空气,“蔡澜”逐渐入耳过眼。

80年代末,在香港明目张胆看“今夜不设防”,见蔡澜等大叔们明目张胆地抽烟喝酒口无遮拦大肆调戏良家或非良家美女,开路电视节目竟然可以拉满索多玛120氛围,一时目瞪口呆。
后来偶遇过一次真人版,金锺太古广场,与他手扶电梯上下交错而过,未察觉,同行的朋友提醒说,看,蔡澜。回头只看到背影和肩上挎着的招牌和尚袋。

07-08年在上海办美食杂志,托香港朋友约他写专栏,于是有了联系。后来他来上海,尽编辑之谊请他吃饭。一来二去,勾搭成友,酒肉的那种——一个狮子座和一个处女座,大概也只能处成酒肉朋友了吧。

第一次吃饭,饭桌上最想跟他打听的,不是吃喝,是八卦。试图让他以一手资料,让八十年代透过鱼骨天线瘦骨嶙峋地传播的香港娱乐界八卦绯闻有血有肉地丰满起来。

后来发现,蔡先生吃起来口很松,食谱极广,好奇心重,一旦聊起八卦来,嘴却是极紧的——这么说吧,凡吃喝、拍戏、冶游,所涉之各种八卦,仅管敞开了聊,抡圆了喷,但主角通常都是他自己,甚少涉及旁人。要说,也大都是他在书里公开写过的。

我认为,第一,这是他的口德好,口德与口福一样的好;第二,他心里觉得那些八卦还不足以与我这种“旁人”所道;第三,那些男女苟且之事,在他老人家那里都不算事,不值一聊——我猜,这也是他对社会和世事和的基本态度,

很多年以后,忽见不甘寂寞的(无关什么晚节,大抵其狮子座业力所致)蔡先生接受一位严肃的新媒体主持人采访,一名满脸家国天下的中年男试图和一位彻头彻尾伊辟鸠鲁坏老头擦出火花,那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多尴尬,要不是老子长得胖,真想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他跟我“独家透露”过一个算事最“劲爆”的八卦是(当然主角还是他自己):香港食肆里张贴的那些店家与他的合影,要注意看他的表情,有些眉开眼笑,有些微笑,也有些木口木面冇么表情。
解码:约等于后来的米其林三星到一星。

除了吃吃喝喝以及在上海陪他干一些游客干的事,比如带他到福州路买笔墨纸砚,陪他去北京梁冬诊所见中医,在他组织的香港美食团广州场站个台,陪个笑,出席各自的新书签售会,我们就这样时不时搭档跑跑码头,例行商业互吹一番,更多的是录电视节目(蔡先生彼时接的活,干的事,诚可谓“狗揽八泡屎”,然而生逢那样的盛世,除了狗,人谁又不想“揽胜”呢?别说八泡,十八泡我都愿意)。记得大约15年前某个春天的夜晚,作为嘉宾,在外滩六号某金碧辉煌餐厅录他在亚洲电视的美食节目,座中美女环伺(都是他从香港空运来的),窗外江两岸灯火辉煌里,我承认,那么一、二刻,我走神了,恍惚觉得自己是黄沾或者倪匡。

他有他的open,也有他的固执。例如他极端仇视一切fancy的fine dining,尤其上海、北京的。因而在上海,他几乎每次都只去当年港台同胞最爱的天平路“老吉士”。有一次我建议去“汪姐”吃一顿,他可能是之前被“私房菜”三个字恶心到了,于是郑重其事地与我约法三章:上第三道菜时,如果他还是不想吃,请不要阻止他离席。
结果,那晚在“汪姐”,没有出现拂袖而去的失格场面,他老人家是从头吃到底,光盘而归。吃到一半还主动要求与汪姐合影。回香港,洋洋洒洒写满整整两个跨页,外带苏美璐手绘插图。画了汪姐,画里有他,好像还有鄙人。

 

又比如,身为干邑时代干邑人,他极度厌恶单一麦芽,在他看来,一定要喝威士忌的话,街边店货架上二、三百元的“威雀”已经足够好喝。
我以为,这是因为,第一,过来人见不得人间乍富,也是人之常情。什么洋酒啊,威士忌啊,日本的各种kinky玩意啊,哪一样不是他老人家年轻时玩剩下的?
第二,先入为主的主观标准(或曰局限)。比如,他对江浙菜的标准,是香港的天香楼;对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标准,是他少年时代的味觉记忆。这也难怪他后来对新加坡各种当红fine dinning一律嗤之以鼻。毕竟在他出生那年,新加坡还只是马来西亚的一个邦,
人到了那个年纪,改也难。据说他的老友记金庸某次对人说,一直觉得蔡澜给他推荐的各种美味都不太和他胃口,直到有一次突然想起这位老兄原来是个新加坡人,方才释然。
作为酒肉朋友,我大概间歇性地参与经历了他从60转70的人生时期(也正是我正在经历的时期)。他无意中留下的“奔七”人生体悟,繇今思之,似有谶意——比如倪匡,他最爱的八卦男主角。一次在在老吉士门口等位,他说起,上次去洛杉矶看望倪匡,住在他家。临走那日,倪匡还在楼上大睡,毕竟远行,本应上楼与他辞别,一转念,心想到了这把年纪,就不必拘礼了。越是多年老友,越是应该无拘无束,不辞而别最好,似有魏晋风度。
虽然这个他也是当成“倪匡最新八卦系列”来说的,但略显异样的是,路灯昏黄里,他当时的神情比较凝重——“不过也主要是因为楼梯太长懒得去爬啦哈哈哈”。立马反转。
当晚与他同行的老友“镛记”甘先生,数年前已先他作古。

(在老吉士门口等位被路人女粉搭讪。右下男子是宝爷)

近几年来,我常对人说自己算是生对了时代,每一步几乎都幸运地踩在了点上,就连不可避免的衰败,竟然也能神奇地同步于大时代。其实,真正精准地生对了时代的人。是蔡澜。更牛逼的是,一个人竟然能连续生对了两个纸醉金迷的大时代,只身无缝连接了两个世界里的两大黄金时代,这位天生为媒体而生者,报纸、杂志、电视、电影,微博和淘宝,无一例外地被他准确无误地一一踏准。这是多么巨大的福报。

他不只是所谓的“美食家”,在汉语词汇还不曾存在这个词汇之前,他一个人创建了一种社会人设。其实在上海人看来,他更应该算是一名“白相人”,当然过滤掉打打杀杀坑蒙拐骗之类,落在他的头上,只剩纯净的“白相”二字,一个好的白相人,一个好白相的人。他要么是一名来自未来的穿越者,要么前世曾以一己之力拯救过一村、不,一城的男女老少于水火。

1985年古龙葬礼,老友金庸、蔡澜等陪葬以48瓶XO酒,盖棺前,蔡澜建议,与其被盗墓贼偷酒喝,不如现在就喝光它们吧。于是乎酒尽而盖棺。
蔡桑,现在是上海梅雨季,适逢虾子酱油佳期,今天晚饭,我为你做了一碗虾子酱油版的猪油拌饭。除了XO,愿这一道你至爱的人间美味,永远不缺席于你的天堂。
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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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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