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山兰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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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着溪流，步行百余步，有一处隐秘的石阶。顺着石阶而上，再行百余步，弄山寺的红色木门就在眼前了。

那红门已斑驳不堪，外皮脱落，木头裸露在空气中，早就遭了虫蛀。弄山寺就静静地立在这里，快要被世人遗忘了。

我曾问过师傅，这里何故叫“弄山”。师傅讲了一个故事，昔日有一高僧云游至此，误食山里野果，作酒醉之状，恍惚间，只觉天地置换、日月颠倒，口中不觉念出“云逐月来月逐花，天弄水来水弄山”的句子。于是，便随口给这无名之地命名为“弄山”了。我总觉得师傅的故事荒唐，但师傅却说，这世间的荒唐事，多着呢。

我打有记忆起，就住在寺里。师傅说，我是他下山化缘捡来的孩子。我每日看着师兄弟们诵经修行，自己却可以去山里随意闲逛。庙里的老方丈年龄很大了，胡子又白又长。弄山寺香火零落，鲜少有人来访，因此年久失修。今天破了扇窗，明天掉了块瓦，这些都只能由庙里的僧人们自行修复。但方丈却毫无担忧之色，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清净。就连师傅也说：“香火太旺，可不一定是好事。”

师傅的话让我半懂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希望庙里香火太旺。菩萨佛祖，不都需要香火吗？退一万步来说，我的师兄弟们，不也需要吃饱饭吗？

不过，山下的寺庙，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曾遇到过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问他知不知道弄山寺。他大为惊讶：“弄山上还有寺庙吗？从来没听说过。”半晌，他又说道：“嗐，现在谁还去寺庙啊。当今新王初立，百废待兴，干什么都有盼头。哪还需要祈求神佛保佑啊。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不信佛了。”

我一时大为震颤，别过樵夫，一路失魂落魄地跑回寺里，一头便撞见师傅。师傅问我何故惊慌，我便将樵夫的话转述了出来。我本以为师傅会有些愠怒，或是失望，但都没有。师傅却表现得很淡然，让我不必放在心上。

“师兄弟们精修佛法，不就是为了让人信的吗？若是都没有人信了，那还怎么……”

师傅一声轻咳，止住了我的追问。远处，师兄弟们下早课回来了。小和尚们围过来，他们喜欢缠着我，听我讲山下的故事。

岁月流转，几载的时光匆匆而过。我稍大一些的时候，去山下的一家药房里找了差事，平日皆在那忙活，偶尔得空，才会回到弄山寺里小住。忽然有一天，一位妇人找到了我。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求我带她上弄山寺去。我有些诧异，我记得，山下的人们不是早就不信佛了吗？我还以为，已经没有人记得弄山寺了。看她焦急，我便向掌柜的告了假，带她匆忙赶往弄山。

沿着溪流，再上石阶。这条我走过百遍千遍的路，其实并不好走。那妇人湿了鞋袜，却拼命护住怀里的香烛；累的气喘吁吁，却不肯停下来休息片刻。我问她，为何一定要来弄山寺。她说，她的孩子病了，能寻到的大夫都瞧过了，都说不好治了。走投无路之下，她才想到了求助神佛。城里的寺庙都拜过了，听人说，弄山上还有一座，只是许多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前往。又打听到药房里有个小伙计是从弄山来的，她便找来了药房，找到了我。

我听着她的遭遇，想起师傅对我说过的“不要介入他人因果”，便也只好说上几句宽慰的话。我领她进了寺，她在佛前长跪不起。弄山寺，多年以来，终于又有了佛香的气味。香炉的火燃了起来，只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庆幸，师傅也是面色凝重。

我送她下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我是知道的，她孩子的病并不会就此好起来。求神拜佛，求的不过是一份心灵慰藉。

只是，自那之后，弄山寺逐渐热闹了起来。许多人循着那条小路，走上了弄山，叩响了寺门。原本爬满了青苔的石阶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杂草丛生的小径被踩得草叶凋零。甚至有人主动布施，要帮我们翻修寺院。那对斑驳破旧的木门被拆下，换成了崭新的朱门。

弄山寺的香火旺了，庙里的长明灯一直亮着。只是，这背后，是无数走投无路的人们。因为无路可走，因为无计可施，才不得不将命数托举到神佛面前。他们之中，有求仕途的，有求病愈的，有求顺遂的，还有求财路的。甚至有很多人，无病无灾，却也要来拜上两拜。哪怕弄山的路并不好走，哪怕弄山寺早已隐于尘世多年，也要找过来。山下的那些寺庙，就更不用说了，门槛都要被踏破。我看着那些面色凝重的人们，忽然明白了师傅从前说过的话。

“师傅，香火太旺，确实，不算是好事。”

师傅看了我一眼，喃喃道：“世人不信神佛，皆因命在手中。世人愿信神佛，皆因命不由己。”

“可当今盛世，百废俱兴，海晏河清，人们为何命不由己呢？”我感觉到奇怪。

“正因是盛世，故而……”师傅再次用一声轻咳结束了话题。

天边响彻一声雷鸣，乌云滚滚，是要下雨了。可还是有人源源不断地踏进寺来。我不忍再看，跑回自己的卧房，将脸埋在被褥里。

这盛世，是达官显贵的盛世。这佛祖，是高高坐着的佛祖。我不知道该求谁睁眼，睁眼看看这脚下的芸芸众生。我好乱，那就乱吧，没有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