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王戎（上）：聚散的终章

王戎是竹林七贤中最小的一位。

王戎加入竹林之游的时候才十五岁。

那一年，正是高平陵之变发生的249年。司马懿击败曹爽，正式掌控朝政。以吏部尚书何晏为首的正始名士几乎被屠戮殆尽，天下名士减半。

那之后过了十三年。262年，嵇康去世。一年之后的263年，阮籍去世。

嵇康死后，向秀、山涛相继走出竹林，入仕为官，而竹林之游自然也风流云散了。

对于王戎来说，嵇康不只是竹林七贤的领袖，世人们仰望的楷模，更是年长他十岁的邻家大哥。 根据王戎自己的描述，他与嵇康相识二十年了。按照年龄推算，王戎认识嵇康的那年，他才不过八岁。

嵇康慷慨赴死的时候，王戎也不到而立之年。

嵇康死前仍然淡定自如，神色不变，只是要了一把琴，弹了一曲广陵散，然后从容赴死。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传说是为了纪念为父报仇的勇士聂政所作。据传聂政的父亲被韩王所杀。为报父仇，聂政涂漆吞炭，易声改容，学琴七年。韩王听说聂政琴艺精湛，便召他入宫弹琴。聂政将利刃藏于琴内，趁韩王不备，一举将其击杀，随后自杀而死。

嵇康在临刑前奏广陵散，自是要表明他以死明志的决心。人固有一死，嵇康从不惧死。问心而无愧，就算面前是千军万马，又何惧焉？

如果嵇康赴死的时候王戎刚好在现场，那他应该不会感到意外。他和嵇康在山阳做了二十年的邻居。在他与嵇康认识的二十年里，他从未见到嵇康脸上显露出喜怒之色。如果王戎亲眼看到嵇康受刑，不知他心中是感叹多一些还是惋惜多一些。

嵇康之死可以说是竹林之游最重大的转折点，很多事情都因他的逝去而发生变化。

嵇康死后，竹林七贤的时代就像是开启了二倍速一般飞快地逝去，剩下的只有回忆。而王戎本人的命运却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飞驰。由魏入晋，王戎本人的仕途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节节高升，最后竟一路升至司徒。但在此过程中，他也亲眼目睹了竹林众贤一个个离他而去。任凭他官位再高，生死离别终是他无法掌控的无奈。

嵇康死后一年，公元263年，王戎的忘年交，大王戎二十多岁的阮籍在忧惧中离世。

嵇康死后三年，公元265年，司马炎建立西晋。

嵇康死后十年，公元272年，嵇康的追随者，庄子注的作者向秀也卒于任上，时年四十五岁。

四年后，公元276年，王戎就任荆州刺史。

又四年，公元280年，晋灭吴。东汉黄巾之乱后中国再度统一。王戎因伐吴有功得封安丰县侯。

两年后，王戎升任侍中。

王戎任侍中后一年，公元283年，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大的山涛也去世了，时年七十八岁。

约公元290年，阮籍的侄子阮咸去世。

公元297年，王戎升任司徒。

三年后，公元300年，时年七十九岁的刘伶去世。这个重度酒精患者意外地活了最长时间，也许是他忧虑的最少吧。

至此，竹林七贤只剩下王戎孤身一人。

刘伶去世的同一年（公元300年），八王之乱爆发，刚统一不久的西晋王朝再一次陷入混乱。

那一年，王戎已经六十六岁了。王戎生命中最后的五年都是在动荡中度过的。

公元305年，七十一岁的王戎去世。

306年，八王之乱方才平息。可惜，刚刚建立起来的西晋王朝也气数已尽。

王戎的一生，一直在经历着动荡和分别。由魏入晋，有着家族势力的撑腰，王戎不仅没有受到政治斗争的波折，官位反而越做越大，但与此同时，竹林七贤的众人也一个个离他而去。对于他来说，身居高位，却痛失知己。他目睹了竹林名士的凋零，也见证了整个时代的凋零。

王戎十五岁时经历的高平陵之变以及六十六岁时经历的八王之乱，以及这中间无数次的明争暗斗让王戎看清了世事险恶，人心蒙尘。朝堂的乱象让他参透出了在这个乱世的生存之法。

庄子说过，“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做事情在善恶之间，清浊之间，材与不材之间；既不求虚名，又不受刑戮。如此才能保护自身和家人活得长久，不受乱世的动荡牵连。

生在复杂的时代，王戎本人表现出的状态也是极其复杂多变的。可以说，王戎复杂多变的人格正是那个诡遹多诈的时代的一个写照。

王戎既贪赃又清廉，既无畏又惧死，既清雅又庸俗。所有这些自相矛盾的特点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听起来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可是对于王戎来说，为了在一条充满荆棘的路上带着自己的家族一路笑着走到最后，所有世人眼中的道德准则都可以抛弃。没有一条固定的准则可以约束他。如果有，那就是在那个乱世好好地活下去。所以王戎的准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老子说：”敢于敢则杀，敢于不敢则活。”

那个时代不允许人们大公无私，大勇无畏。因为大勇无畏的人，最后都死了。

嵇康赴死，向秀入朝，嵇康式的英雄再也找不到了。

对王戎来说，唯一的目标就是：活着。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