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茶味人生2
接上文我从假酒案中逃出来。
那次死里逃生后,我更加谨慎。随着生意日渐壮大,我将触角伸向了上海,深圳这些开放前沿。九十年代中后期,房地产业的浪潮开始涌动。巨大的财富效应令人目眩神迷。我身边不少同伎,疯狂地加杠杆,圈地盖楼,纸面富贵如泡沫般膨胀。耳边的喧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也曾心动,巨额的贷款协议摊开在豪华的写字台上,笔尖悬在空中,重如千均。签字,似乎就能踏上通往财富的阶梯。诱惑再次化身成妖冶的魔影,在耳边低语。
关键时刻,又逃过一劫,一位深圳结识,深谙金融之道的港商朋友,特意打来越洋电话,语气凝重地提醒;‘风暴要来了,东南亚那边,山雨欲来风满楼,现金为王。他的警告,像一道惊雷炸响。我猛然想起父亲红泥炉上的那把粗陶壶,想起那‘火候到了要准’。我放在那支险些签下魔鬼契约的笔。果然,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无数高杠杆的房产商顷刻间灰飞烟灭,报纸上跳楼自杀的消息触目惊心。我站在自己稳健运转的服装公司窗前,看着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手心全是冷汗。那支未签字的笔,成了我的诺亚方舟。港商朋友的声音,如同父亲当年教我握壶是那般沉稳有力,再一次将我拉离了悬崖。
迈过千禧年,事业早已如枝繁叶茂的大树,根基深厚。可财富的积累,并未带来内心全然安宁。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陪一位重要客户去雁荡山深沉一座古寺。客户与老方丈在禅房深谈,我肚子在庭院静候,院中古柏森森,石桌上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老方丈出来,见我凝视茶具,便微微一笑,亲自为我点了一盏清茶。茶汤澄澈,入口微苦,继而会干悠长。老方丈言语不多,只道;‘施主心有挂碍,如茶有浮沫。澄之则清,静之则明。’那一刻,彷佛有人拂去了我心灵明镜台上积年的尘埃。从此,我每年都会出时间去那古寺小住几日,在晨钟暮鼓,茶烟经卷中,寻回内心的澄澈与敬畏。红尘万丈,终需一方清凉地,安放被利欲熏烤得有些焦灼的灵魂。
事业有成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乡重修了老家的祠堂。父母早已白发苍苍,却固执地不肯搬离那啊承载了一生记忆的老屋。我深知他们的心意,便在老屋旁边,依着原来的格局和样式,重新建起一栋敞亮的新房。新屋落成那天,我领着妻子和孩子们,在祠堂里,在父母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烛火映着父母脸上纵横的沟壑,也映着妻子和孩子们眼中温顺柔和的光。母亲颤巍巍的扶起我们,目光扫过眼前的孩子们,嘴唇微动,最终只化作一身满足的轻叹。姐姐站在一旁,笑中带泪,一如当年把点心推给我时的模样。血缘与情缘,在这烛火香烟缭绕的宗祠里,无声地交融,沉淀,凝成比血缘更坚韧的藤蔓,缠绕成支撑我生命的大树。
去年秋天,我携妻子和孩子回乡祭祖。祠堂的院落里,那株我幼时栽下的桂花树已亭亭如盖,金傈的桂花缀满枝头,甜香如陈酿。老宅的厅堂里,我取出珍藏多年的普洱,妻子为妻子和孩子--斟茶。
滚水注入紫砂壶,陈香瞬间弥漫开来,温暖而醇厚,如同我们共同经历走过的漫长岁月,最小孙子好奇的看着茶桌上的人,稚嫩问道;爷爷,为什么您有这么多茶杯要倒啊,满堂温和的笑声中,我轻轻的抚过孩子柔软的头顶,目光缓缓掠过眼前一张张熟悉而温润的面庞--她们是岁酿给我的茶,有初摘的鲜嫩,有烘炒的微涩,有发酵的醇厚,更有时光沉淀后的温润回甘。
茶烟袅袅升腾,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过往那些惊心动魄的悬崖与深渊。我放下壶,声音里沉淀着时光的砂硕;‘茶分百味,人走千径,守住心壶里的热气,这一盏,才不算白喝’。
窗外,故乡的秋阳澄澈如金,正静静地洒在祠堂古老的青瓦上,也落满我手中这杯酽茶--澄澈见底,温厚回甘,杯中浮沉的茶叶,彷佛半生商海沉浮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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