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罐里的余温

书柜最深处,藏着只粗陶茶罐。陶土是暗褐色,罐口一圈被磨得发亮,是祖父常年开盖时,拇指蹭出来的痕迹。罐身没有花纹,只在侧面有个歪歪的"陈"字,是他用指甲盖在陶坯未干时划的,笔画边缘早被岁月浸得发柔。

小时候总见祖父捧它。清晨天刚亮,他就搬藤椅坐廊下,把茶罐抱在怀里,开盖时"咔"一声轻响,混着罐里飘出的陈香——不是新茶的清冽,是沉沉的、带着点烟火气的暖,像晒足了太阳的旧棉絮。他捏一撮茶叶放进粗瓷碗,用沸水冲下去,茶叶在水里翻涌,先是浮在水面,打着旋儿舒展,慢慢就沉了底,水色也渐渐染成琥珀色。

我总凑过去要喝,他就用小勺舀一点点,凉了凉递到我嘴边。我抿着嘴尝,眉头立刻皱成疙瘩——苦,带着点涩,远不如柜子里的糖块甜。"不好喝。"我撇着嘴跑开,他就笑,把碗端到自己嘴边,小口小口喝,喉结动一下,叹口气:"急什么?等一等,就有回甘了。"

那时不懂"回甘"是什么。只觉得人生该是糖块那样,要甜,要立刻甜,像夏天咬开的冰棒,一入口就凉丝丝甜津津才好。若是遇着点苦,比如考试没考好,或是摔破了膝盖,就急着盼它快点过去,仿佛苦是不该有的东西,沾着了就是麻烦。

后来在外求学,行李箱里被母亲塞进那只茶罐。她说:"你祖父说,在外头累了,泡杯茶歇歇。"第一次自己泡茶是在期末周,熬到后半夜,台灯照着摊开的书本,眼涩得发疼。想起茶罐,翻出来时,罐口蒙了层薄灰。捏茶叶时,指腹沾了点碎末,凑近闻,那股陈香竟比记忆里更沉,像把老故事捂在了罐里。

沸水冲下去,茶叶还是那样,先浮后沉。我没等凉透就喝了一大口,苦意瞬间漫开,比小时候尝的更烈,呛得我鼻尖发酸。可就那一下,眼眶忽然湿了——想起赶论文时掉的眼泪,想起第一次独自看病时攥紧的拳头,想起电话里对母亲说"没事"却咬着唇的疼。这些日子像茶叶一样,在心里翻涌过,沉下去,竟都藏在了这口苦里。

慢慢品着,苦意淡了些,舌尖忽然泛起一丝甜,很轻,却清清爽爽,是刚才没尝到的暖。这才懂祖父说的"回甘"——不是甜盖过了苦,是苦里本就藏着甜,要等,要耐着性子喝下去,那甜才肯慢慢冒出来。

去年祖父走了,我把茶罐从学校带回家,放在他常坐的藤椅旁。有次整理他的旧物,在茶罐底下摸出张纸条,是他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茶要泡透,人要熬透。"纸页边缘发脆,墨迹却洇得扎实,像他说过的话,从不急,却沉得很。

如今常自己泡茶。清晨泡一杯,看茶叶在水里慢慢沉,水色从浅黄变深褐;傍晚泡一杯,对着窗外的晚霞喝,苦过之后,舌尖那点回甘总来得正好。有时会想起小时候嫌茶苦的自己,忽然笑——原来人生从不是块糖,是这罐里的陈茶啊。

年轻时总怕苦,急着把苦咽下去,盼着甜快点来;后来才知,苦是底子,是让甜更清透的缘故。就像茶叶要在罐里陈放许久,要经沸水反复冲泡,那香才肯慢慢渗出来;人也要经些事,受些难,那些藏在苦里的暖,那些熬出来的韧,才会像回甘一样,慢慢漫上来。

茶罐就立在廊下,风拂过罐口,带起一缕淡香。阳光落在暗褐色的陶土上,暖融融的,像祖父当年抱它在怀里的温度。忽然明白,最好的人生,不是一路甜到底,是苦过、熬过,再咂摸出那点回甘时,心里的那句:"哦,原来是这样。"

版权声明:
作者:主机优惠
链接:https://www.techfm.club/p/225707.html
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分享
二维码
<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