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王戎 （下）：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

01. 幼年神童

王戎少年时期就是著名的神童。

《晋书》本传记载“戎幼而颖悟，神彩秀彻”。王戎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一双会发光的“电眼”，据说他可以“视日不眩”。与王戎齐名的裴楷曾评价他“戎眼灿灿，如岩下电”。

在那个注重外表的时代，有一个显著的外貌特征非常重要。当然，王戎让世人记住的不止是他突出的外貌。王戎的出圈，还要得益于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发生在王戎六七岁的时候。一日，王戎在宣武场观看斗兽表演。两只猛兽正激烈厮杀，霎时间猛兽大吼一声，吼声震地，直冲云霄。虽然斗兽场周围都设有护栏，但是猛兽的吼声还是吓得众人四散奔走，可唯独王戎岿然不动，而且神态自若，根本没有一点儿被惊吓到的样子。魏明帝曹睿在阁楼上瞧见这一幕也不禁啧啧称奇：这小子有前途！

还有一次王戎和一群玩伴在路边玩耍，路过一个果实累累的李树。王戎的伙伴们争先恐后的去抢摘树上的李子，唯独王戎站在原地不动。伙伴们好奇地询问王戎为何不跟他们一起去摘李子。王戎很淡定地回了一句：“李子生在道旁却没有被人采摘，那么这李子必定是苦的。小伙伴们起初不信，结果拿起李子一尝，李子果然是苦的。大家这才发现王戎的神奇之处，而王戎的神童之名也因为这件事情闻名天下。

还有两件事情充分地体现了王戎惊人的判断力。景元四年（263年），钟会、邓艾率领军队讨伐蜀国，临行前钟会向王戎讨教对于此行有何建议。王戎回答：“道家有句话叫“为而不恃”，就是说不要太把自己的成就当回事。成功并不难，但是保持胜利的果实就很难了。”

钟会或许没把王戎的话当回事，平蜀之后第二年，钟会起兵叛乱，失败被杀。不知道钟会死前有没有想起王戎给他的忠告。

另外一件事儿也很有意思。魏晋时期流行人物品评，只有评级高的人才能官运亨通，反之则与仕途无缘。

当时孙秀请求王戎的族弟王衍给他品评。原本王衍看不上孙秀，因此拒绝给他品评，可是王戎出面劝王衍同意品评。等到孙秀得志的时候，朝野中与孙秀结怨的大臣尽数被诛，但是王戎和王衍却没有收到牵连。

不得不说，若不是王戎有先见之明，恐怕他和王衍难逃被杀的命运。

02. 宦海浮沉

王戎入官场的起点是很高的。

一进官场就承袭父亲的爵位受封贞陵亭侯，被司马昭辟为掾属,  早早地加入了司马家的阵营。王戎曾任过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黄门郎和散骑常侍都是随从皇帝的内官，负责传达皇帝诏令以及规谏皇帝得失，同时对朝廷机要之事也都有所掌握，而河东太守则是地方长官。

咸宁二年（276年），王戎出任荆州刺史，同年他就因私建院宅遭到弹劾，按理说王戎应该遭到罢免，但是被晋武帝司马炎保了下来。两年后，也就是278年，王戎改任豫州刺史，加建威将军。

司马家安排王戎任豫州刺史应该说是有战略目的的，因为在280年，司马炎就发动了晋灭吴战争。这场战争蓄谋已久，晋朝方面派军20万，兵分六路，水陆并进，势要一举灭吴。

王戎率六路大军之一，自豫州出发，南下攻打武昌，吴军投降。渡江之后，王戎派人安抚新归附的吴国百姓，宣传晋国的恩惠，并举荐当地的人才，得到了荆州百姓的拥戴。

280年，吴国被灭，王戎因战功获封安丰侯，封邑六千户，在当时可称巨富。晋统一时的人口总数相比东汉末年总人口减少了75%，据《晋书·地理志》记载，晋太康元年平吴的时候，总户口数只有245万，只有汉桓帝时期的四分之一。而王戎掌握着六千户的税收则意味着他掌握了0.2%的全国总GDP，也为他的家底打下了殷实的基础。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他的儿子——著名的傻子皇帝司马衷即位，史称晋惠帝。大家听到司马衷这个名字可能不熟悉，但是他有一个典故在历史上几乎是家喻户晓。由于整个三国时期的战乱导致的户口减少，西晋王朝的经济并不景气。而且随着农民散户逐渐依附于地方豪强，财富就像滚雪球一般聚拢在少数人手里，有钱的人越拉越有钱，而贫困的人越来越贫困。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底层民众吃不起饭也是常有的事。结果晋惠帝听说之后，很不解的问侍从:"他们为什么不和肉粥呢？” 这就是著名典故“何不食肉糜”的由来。传闻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法国民众因为面包涨价闹饥荒，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东尼疑问到： “他们为什么不吃蛋糕呢？” 这一点倒是跟晋惠帝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戎在惠帝朝任太子太傅一职，也就是太子的老师。当时的太子就是愍怀太子司马遹，之后有一场关于他的阴谋，为日后的八王之乱埋下伏笔。这里先按下不表。

03. 与时舒卷

在惠帝朝，王戎担任过几个重要职位:他不仅是太子的老师，还任过中书令，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掌握朝廷机要，而且掌握制定政策之权。之后又转任尚书左仆射，领吏部，掌管官员任免、调动之权。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王戎几乎掌握了朝廷中枢的权力：不仅一手掌握着太子，还主管政策设计，官员任免，可以说是朝廷的核心人物。

但是纵观王戎的执政方针，其实是以维持现状，保全自身利益为主，可以说是手握大权却又无所作为的代表。

《晋书》本传说他： “戎以晋室方乱，慕蘧伯玉之为人，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沈，户调门选而已。”

蘧伯玉是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在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对孔子多有帮助。于是孔子感叹道：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王戎认为天下将乱，故而希望效仿蘧伯玉，与时舒卷，看到什么问题也不会直言进谏。即使他掌握了选官大任，他也不曾提拔寒门子弟而废黜那些徒有虚名的世家子弟。

当然这也是西晋继承曹魏时期的九品中正制的写照：朝廷任命官员之前，先由各州郡的中正根据家世、品行等因素给候选人进行评级，从上上到下下共分为九等。由于魏晋时期的朝政实际由世家大族把持，所以就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

王戎在任职期间还制定过一项名为甲午制的制度。甲午制规定：候选官员应该先到地方治理百姓，然后再根据官员的业绩进行任用。本来西晋时期地方官员的数量就不足，所以这个政策的本意是不错的。既考核了官员的实际能力，又填补了地方上的空缺。但是实际操作下来却暴露了很多不足：大多数人只是想到地方上刷刷业绩，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请求调回中央，王戎也放任他们回来。但是这样频繁的人事调动既没产生实际效用，而且还造成大量人力物力的浪费，所以王戎很快就遭到了弹劾。不过此时的王戎早已成了官场老油条，在官场扎根已深，又与当时的皇后一族贾氏和郭氏联姻，所以丝毫没受到影响，还在几年后官升司徒，可以说是位极人臣。

04 废太子事件

不过，因为与后族通亲的缘故，王戎选择忽视皇后贾南风针对太子的阴谋，而这个阴谋成为了后来八王之乱的导火索。

太子名为司马遹，是惠帝司马衷的长子，是惠帝和宫中才人所生。太子幼时便表现得极为聪慧，从而得到他的祖父，晋武帝司马炎的赏识，说他有宣帝司马懿之风，对他颇为重视。像王戎、和峤、张华等当时德高望重的名臣都被安排到司马遹身边教导。

当初司马炎之所以立痴呆的司马衷为太子，也是因为对皇孙司马遹寄予厚望，把他当作隔代接班人培养的。

可惜事与愿违，司马炎驾崩之时，皇孙尚且年幼，而新皇司马衷因为痴呆，很快大权便落入后党手中。皇后贾南风本身无子，所以对太子十分忌惮。

皇后担心太子日后继承大统对自己不利，所以使出一招奸计：派出亲信宦官去蛊惑太子，让太子自甘堕落。他们蛊惑太子说，您身份如此尊贵，应该为所欲为，谁又能管得了您呢？

不得不说，这招十分阴狠，远有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听信小人谗言，近有汉灵帝宠信十常侍，最后都没落得一个好下场。所以诸葛亮劝刘禅说亲贤臣远小人虽然老生常谈，却十分有道理。

太子很快就在身旁的宦官引导下开始沉迷享乐，开销无度。他在宫中开起了菜市场，沽酒卖肉，还卖些米面鸡蛋之类，史载太子外祖家就是干屠户的，所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继承家业了。要不怎么说昏君都是一个德性呢。当初汉灵帝也是在西园卖菜，不务正业，搞得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汉室倾覆。太子在成为一名合格的昏君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身边的臣下劝谏也一概不听，有时候被劝烦了，就想出一些残暴的法子收拾他们。

贾后听说太子已经成功被腐化，就着手进行下一步动作：准备废太子。贾后要对太子不利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朝堂上的人都知道了，但是没人敢有所行动。王戎也只是观望。

于是在元康九年（299年）十二月，贾后以皇帝不舒服为由，将司马遹诱进宫中，准备实施针对太子的阴谋。她令人逼太子吃下醉枣，等太子意识不清之后，由黄门侍郎潘岳（即潘安）仿照太子语气撰写草稿，令神智不清的太子原样照抄。太子醉而书之，但字形潦草不可辨识。于是黄门潘岳再予以增补。草稿大意为：“皇帝应该自裁，若不自裁，我来杀皇帝。皇后若不自裁，我杀皇后。自此改朝换代，大赦天下。”

如此错漏百出的草稿就这样呈给惠帝，惠帝竟不疑有他，下诏要诛杀太子。朝臣心中有数，但事及谋反，包括王戎在内的一众官员都默不作声。只有张华、裴頠二人站出来证明太子无罪。贾后怕事不决，乃假借长公主之口向皇帝谏曰：“事宜速决，而群臣各有不同，若有不从诏，宜以军法从事”。可诛杀太子毕竟是国之大事，群臣竟然议论到太阳下山都没有结果。贾后唯恐有变，乃改奏表废太子为庶人，惠帝许之。由此可见贾后对朝中的掌控几乎只手遮天。

太子被废的消息一传出，王戎从弟王衍即刻上表让次女，太子妃王惠风与太子离婚。太子妃性情贞烈，一路号哭回到家中，路人为之感动。太子被押至许昌，给太子妃留书一封，上面清楚地描述了贾后阴谋的经过，太子之被污，既已明矣。

太子既然被污，群情激愤。太子的党羽不忍太子被废。于是欲说动赵王司马伦帮助太子复位。赵王的谋臣孙秀劝道：如今天下皆知明公是贾后的人，就算您起复太子有功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奖赏。搞不好还有惩罚。既然如此，不如静观其变，等贾后灭掉太子，然后再为太子复仇。如此既能立功，又可趁机包揽权柄。

05. 八王之乱

后来，太子果然被贾后所杀。于是在永康元年（300年）四月，赵王司马伦起事，囚禁贾后，诛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侍中贾谧等人，王戎因嫁女与裴頠而被连坐免官。

永宁元年（301年）正月，赵王司马伦篡位。三月，齐王司马冏起兵于许昌。司马伦之子想要以王戎为自己的军司。博士王繇谏劝道：“濬冲（王戎字）谲诈多端，怎么肯被一个年轻人任用？”于是才作罢。四月，司马冏拥晋惠帝反正，任命王戎为尚书令。

太安元年（302年）五月，王戎升任司徒。十二月，河间王司马颙联合成都王司马颖等讨伐齐王司马冏。司马冏问王戎对策。王戎认为司马冏自诛赵王伦、拥惠帝反正以来，赏罚失当，以致朝野多有怨言，人怀贰志；建议司马冏主动撤回自己的封国，尚可保住王位。司马冏的谋臣葛旟怒斥道：“自汉魏以来，王公失势回府第，有能保全妻子儿女的吗？说这件事的人当斩！”群臣惊惧，王戎假装服寒食散药力发作，跌倒在厕中，才免去一死。 司马冏与长沙王司马乂败后，东海王司马越把持朝政。

永安元年（304年）七月，司马越奉惠帝北征司马颖，王戎等百官随行。在荡阴大败，惠帝身中三箭，侍中嵇绍遇难。王戎随惠帝及群臣被司马越挟持至邺城。八月，司马颖被安北将军王浚击败，王戎又随惠帝被司马颖挟持至洛阳。不久，张方劫持惠帝及司马颖西入长安。王戎出奔郏县。在危难中曾亲自与乱军交锋，冒白刃之险，然而他始终谈笑自若，从未有害怕的神情。有时召集亲故宾友，以宴饮为乐。

永兴二年（305年）六月初四（7月11日），王戎在郏县去世，享年七十二岁，谥号为元。如果竹林七贤是一支乐曲，那么王戎就是乐曲的终章。自此，属于竹林七贤的时代正式画上了句号。王戎生于乱世，一生经历了多次动荡，他是那个凋零时代的见证者。

王戎是竹林七贤中性格特征最复杂的一个。他既贪赃又清廉，既无畏又惧死，既清雅又庸俗；在他身上，我们能看到魏晋风骨与生存妥协的激烈斗争。他是那个动荡年代的标本，也是魏晋名士生存困境的真实写照。

究竟是贪婪世俗的西晋葛朗台，还是清新飘逸的竹林名士，千秋功过，还是留待后人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