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生//水磨腔之美

水磨腔之美

作者//郭有生

这声音,并非扑面而来,而是贴着水面,丝丝缕缕地,从时光的深处渗将出来。它不像山歌的嘹亮,劈开混沌;也不似秦腔的激越,有裂石穿云之力。它只是那般迤逦着,盘旋着,仿佛一缕看不见的烟,或是一道在晨光里缓缓舒展的蛛丝,柔弱无骨,却又韧如蒲苇,将你的神魂轻轻摄了去,引入一个用声音织就的、水汽氤氲的迷离世界。这便是“水磨腔”,昆曲的灵魂,一种将“慢”与“磨”的功夫做到极致的艺术。它不是唱出来的,而是被水——那无形的时间与情感之水——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磨”出来的。

坐在夜色初合的苏州园林里,一折《玉簪记·琴挑》正唱到“月明云淡露华浓”,那字音裹在绵长的腔里,真如被清露浸透了一般,每一个都圆润、晶莹,带着凉意。你忽然觉得,这满园的太湖石,曲廊的冰裂纹,池中静默的残荷,都成了这声音的注脚,或是这声音,本就是它们沉睡的魂灵,今夜被一一唤醒。

“调用水磨,拍捱冷板”。明代那位叫魏良辅的声场改革家,用八个字,便为一种绝世的声音定了性,也泄了它的天机。“水磨”,是何等精微而耐心的譬喻!我们惯见的艺术,多是斧凿的、雕镂的、笔走龙蛇的,总带些人力奋然的痕迹。而水磨不同。它放弃了一切锋锐与急切,只依凭着时间与那至柔之物的恒久抚触。想一想吧,一块粗砺的玉石,如何在水与更细的砂石的、亿万次的摩挲里,褪去所有棱角与火气,呈现出那种内含宝光、触手生温的润泽。这过程里,没有“创造”,只有“显现”;没有“夺取”,只有“归还”。水磨腔的诞生,正复如此。它不是魏良辅们凭空啸出的新声,而是将原有的昆山土调,置于文化的深潭与艺术的细砂之上,经年累月,耐心“磨”出来的。磨去的是俚野与直白,显现的是字韵本身的玉质光华;磨去的是情感的浮沫与波澜,归还的是人心深处那泓清寂的、幽微的泉流。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被置于唇齿与气息的流水下,反复研磨。磨去棱角,磨出圆润;磨去生涩,磨出光华;磨去直白,磨出曲折。于是,寻常的语音,便不再是达意的工具,而升华为一道旋律的、有光晕的河流。

这“磨”的功夫,首在“字”。汉字是有形、有义、更有声的灵物。水磨腔的唱家,便是这声音的玉工。他们懂得,一个字,譬如“愁”字,不是一团混沌的情绪,而是一件精密的音韵器皿。那舌尖轻抵上颚迸出的“ch”声,是“字头”,须如蜻蜓点水,清而捷;随后口腔开阖,那悠长的“ou”韵,是“字腹”,乃声音安身立命、摇曳生姿的所在,须饱满如含珠,圆润如走盘;最后双唇轻拢,气息渐收,归于无声的“u”意,是“字尾”,要收得轻巧,余韵袅袅。一字之成,如琢如磨,头、腹、尾,过渡无痕,贯通一气。这还不够,更要讲究“四声”。平声的平缓舒长,上声的转折欲上,去声的悠远送远,入声的短促顿挫,皆有其法。于是,旋律不再是凌驾于文字之上的外来曲调,而成了文字本身四声音韵的自然延展与美化。听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的唱句,你分明能“听”见云霞的舒卷聚散,能“看”见声音在空气里画出的弧线与轨迹。字,因腔而飞动;腔,因字而有了骨骼。这不是歌唱,这是一场声音的炼金术,将平凡的言语,点化成听觉的珠玉。

然而,仅有珠玉的颗粒,尚不能成串。水磨腔的魔力,更在那连缀珠玉的、看不见的丝线——那“腔”本身的行进。它拒绝一切生硬的直线与突兀的棱角。它的进行,是曲线的,是涟漪式的,是回环往复的。大量装饰性的“腔格”——那气息微微波动的“擞音”,那如丝震颤的“颤音”,那吞咽呜咽般的“嚯音”——被精巧地缀在骨干音周围,宛如一件素锦长袍上密密的、隐形的绣纹,远看只觉一片光华流动,近观才惊诧于其工细无穷。这使它的旋律线,永远不是简单的“从甲到乙”,而是在途中迤逦、徘徊、顾盼、低回。好比一位极有涵养的文人走路,绝不直奔目标,而是步态从容,时时流连于途中的景致。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开”字便能开出层层叠叠的花瓣;一个“遍”字,便能绕遍那虚拟的、无尽的园林。这装饰,不是浮夸,而是情感颗粒的极致细化,是将一种笼统的“欢喜”或“哀愁”,解析成无数瞬息万变、难以名状的心绪微尘,再让它们借声音显形。

于是,节奏便不得不慢了。这是水磨腔最外在,也最本质的特征。它的速度极慢,比传统曲调慢三到四倍,一个字往往要唱数拍甚至十数拍。这种“慢”不是简单的拖沓,而是时间的结构化——将线性的时间切割成无数细微的片段,然后在每个片段中填充丰富的声音变化。如同将一束光透过三棱镜,分解出原本隐藏其中的七彩光谱。快板急管,属于市井的喧腾与人生的奋争;而这“拍捱冷板”的慢,是属于后花园的,属于深夜无人时的独白,属于心灵与心灵在寂静中的对视。那“赠板”的运用,将原本的节奏单元再次拉伸、延展,给了每一个字、每一个腔格以充裕的、奢侈的时间来呼吸、生长、绽放。在这被拉长的时间褶皱里,情感得以沉淀、发酵,呈现出它最醇厚、最复杂的本相。这不是拖沓,这是“生长”。就像你不能催促一朵昙花的开放,不能催促一滴露水的凝结,你也不能催促这腔调中那份幽微情愫的完整体现。它要求听者,也必须沉静下来,将自己的心速,调整到与那唱腔同频的、近乎凝滞的脉动里。在这共同的迟缓中,一种超越日常时间感的、近乎永恒的“心理时间”被创造了出来。台上人唱了千年,台下人只过了一瞬;抑或台上人只唱了一瞬,台下人却恍然度过了千年。这慢,是一种奢侈的美学,一种精神的瑜伽。

然而,水磨腔的“慢”,其精魂远不止于技术的繁复与时间的拉伸。它更是一种心境的沉淀,一种生命态度的美学化。在“慢”的包裹与浸润中,一切急促的、功利的、非此即彼的尖锐,都被抚平了,溶解了。情感的表达,不再是山洪暴发式的倾泻,而是泉眼无声的细流;不是电光石火的碰撞,而是夜雨润物般的渗透。这与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世界深深契合。他们向往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淡泊。急促,意味着局促,意味着匮乏;而缓慢,则关联着丰盈,关联着余裕,关联着一种对生命过程本身的品味与把玩。水磨腔,便是将这种“慢”的人生哲学,灌注到了歌唱的呼吸与旋律之中。它要求歌者心静、气匀、神凝,要求听者虚壹而静,用全部的感官与想象去“浸泡”其中。这是一种双向的、共同的“慢下来”的仪式。在剧场(或更传统的厅堂)的特定时空里,人们暂时从尘世的纷扰中抽离,共同步入这个被“慢”所统治的国度,体验一种凝神观照的审美生活。

这一切的技巧——字的打磨,腔的装饰,板的延缓——最终都汇聚于一口气息。这气息,非日常呼吸的浅表起伏,而是源自丹田,深长、匀细、可控,如地底涌泉,源源不绝。它是所有婉转悠扬的最终动力与幕后主宰。好的演唱家,能用这一口气,将一串数十拍的长腔,唱得如一线游丝,抛入天际,看似欲断,却始终绵绵不绝,所谓“声若游丝,一气呵成”。这气息,是内在的生命之流。它支撑着声音,更浸泡着情感。当音色被这深稳的气息滋养,便褪尽了火气与毛躁,呈现出一种玉磬般的圆润、水银般的流动,以及一种特殊的“冷光”。这“冷”,并非冷漠,而是经过高度提纯与克制后的情感热度,是滚烫的岩浆冷凝后形成的、坚硬而光华内蕴的黑曜石。它不灼人,却直透骨髓。

水磨腔之美,或许就在于这“磨”字所蕴含的深刻矛盾与辩证。磨,是一种加工,一种人为,是技艺的极致展现。然而,水磨腔追求的至高境界,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浑然天成”,是“不见丝毫斧凿痕”。这便是“人艺”向“天籁”的艰难攀登。优秀的艺术家,穷尽一生精力,研磨技巧,将规矩法度练就到肌肉记忆里,直至“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时,那千回百转的腔,那精细入微的字,唱出来便如肺腑中自然流出,毫无滞碍。技巧隐退了,形式消融了,留下的只是一片纯粹的情感与意境。这就像中国画中的“皴法”,本是表现山石纹理的技法,在大师笔下,却与山水的魂魄融为一体,不见“皴”,只见山。也如园林中的叠山理水,一石一木的布置皆经反复推敲,而成品却要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水磨腔的“磨”,便是为了最终忘却这“磨”的痕迹,达到一种“技进于道”的自由。这是一种极高的美学理想,它承认并极度重视人工的锤炼,但其终极目的,却是要复归于一种更高层次的、仿佛未经雕琢的“自然”。这其中的张力与和谐,正是其魅力永不枯竭的源泉。

由此,我们触到了水磨腔美学的核心:它追求的,并非西洋歌剧那般戏剧性的、火山喷发式的激情对比;也非民间山歌那般天真烂漫、直抒胸臆的泼辣鲜活。它追求的,是一种“中和”的意境。一切强烈的悲喜,到这里,都要经过那“水磨”的功夫,被调和、被沉淀、被转化为一种含蓄的、深沉的、可供久久品味的韵味。极致的悲伤,唱出来或许是“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刻骨的相思,吐露时只是“懒画眉,湘帘下水沉烟”。它将巨大的情感能量,内敛于严整的格律与繁复的技法之中,外化为一片烟水迷离、波澜不惊的景致。这正如中国文人的理想人格:喜不大笑,悲不号哭,怒不拔剑,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在那袭宽袍大袖之下,化为一片静水深流。

这静水流深的境界,与孕育它的文化土壤血脉相连。它属于精致的书房,属于空灵的山水画,属于微妙的禅机,更属于那个将“韵”与“味”置于“形”与“色”之上的文人传统。它是一群有高度文化修养的艺术家,用音乐的方式,进行的另一种形式的“写意”。它画的不是人物的肖像,而是心绪的山水;它书写的不是情节的故事,而是情感的诗词。在《牡丹亭》的“游园惊梦”里,杜丽娘叹惋的,岂止是春光的虚掷?那更是所有被礼教与绣楼所禁锢的、鲜活生命对自由与美那不可名状的渴慕。这渴慕,无法嘶喊,只能在那水磨般悠长、细腻的腔调中,辗转反侧,低回不已,成就了一种“美丽的哀愁”,一种“精致的感伤”。

夜色更深了,台上的灯火,在湿润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雾。笛声与唱腔,如水草般缠绕、蔓延。我忽然觉得,这水磨腔,或许不仅仅是一种声音的艺术。它是一种关于时间的哲学。在这匆忙的、碎裂的现代世界里,它固执地保存着一种古老的“慢”的智慧,一种“磨”的耐心。它告诉我们,有些美,需要凝视才能看见;有些情,需要沉淀才能懂得;有些生命的质地,需要在时光之水中,反复磨洗,方能显现那份内敛的温润。

曲终人散,那水磨般的声线,却仿佛并未断绝。它从园林的飞檐斗拱间滑落,渗入脚下的石板缝隙,汇入那脉脉的流水,成了这江南夜色本身的一部分,继续着它那永恒的、静默的磨洗。磨着历史的棱角,磨着人心的粗粝,也磨着一代代听客,那在尘世中渐渐坚硬的、疲惫的耳朵与灵魂。

版权声明:
作者:congcong
链接:https://www.techfm.club/p/231005.html
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分享
二维码
<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