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院角那株老桂飘香时,我便把酒坛搬到了檐下。青陶坛子蹲在晨光里,像只沉睡的兽,肚子里藏着前年秋收的糯谷与今春的桃花。母亲教我把酒曲裹进荷叶时总说:"好酒要懂得等,等菊花开透,等月色酿稠。"

初霜染白井台那天,篱边的墨菊终于吐出金蕊。花苞原是紧攥的拳头,某夜被秋风劝了劝,晨起便舒展成绣娘的金剪刀。最老的那朵总爱歪着脖子,将影子投在酒坛封泥上,仿佛在偷尝未启封的醇香。

清晨汲水时,木桶总捞起零落的菊瓣。井水沁着淡黄花痕,倒进粗瓷碗里竟浮着碎金。邻家阿婆挎着竹篮路过,笑说我家井台怕是通了菊花精的洞府。她篮中新采的茱萸红得惊心,说是要泡重阳酒——原来秋意也会在不同容器里发酵。

酒坛开始吐息是在某个露重的夜。细听有气泡咕嘟声从地底传来,像遥远山溪急着赴约。封泥裂开细纹那日,恰巧收到故友信笺。牛皮纸信封沾着北方的沙尘,拆开却跌出几片银杏,金灿灿的躺在"重阳可至"的墨迹旁。

柴门第一次被叩响时,菊丛里惊起几只白蝶。来客提着油纸包的卤味,青布衫上还沾着舟楫的水汽。我们都不提七年阔别,只顾着往石桌上端出自酿的杨梅酒。酒色嫣红,却不及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刺目。

真正启封那坛秋酿,是在重阳前三日。黄铜酒提探进坛口的刹那,四十里外的江水突然涨潮。第一盏酒敬了庭前老菊,琥珀色的酒液渗入泥土时,整片花丛都在风里微醺似的摇晃。原来草木也解饮,饮罢便抖落一身清辉。

故友陆续抵达那日,天空蓝得像刚出窑的汝瓷。穿长衫的教书先生背来一摞旧书,书页间夹着去岁晒干的桂花。跑船的大哥拎来铁皮桶,活蹦乱跳的江鱼溅湿了菊叶。最年轻的画家支起画架,却把我们都画成了菊丛里晃动的酒坛。

暮色裹着酒香爬上屋檐时,石桌上已错落着十几个空坛。腌脆藕的陶钵见了底,菊花糕的模子倒扣在青砖地。穿绛红夹袄的姑娘唱起采菱谣,歌声坠进酒碗,惊碎了满盏星月。醉眼望去,那些陈年旧事在菊影里忽隐忽现,竟比新酿的酒更清亮。

守到露水成霜,不知谁摸出支竹笛。呜咽的调子钻进菊蕊,惹得花盏纷纷低头去嗅酒香。穿堂风忽然送来桂子,细碎的金粒落进残酒,浮沉间恍若我们散落天涯的年年岁岁。原来别离与重逢,都不过是光阴这坛老酒的不同火候。

醉卧花荫时,听见有人往空坛里投石子。叮咚声里数着:张家的阿妹腊月出阁,李家的老屋要翻作书院,城西开了间西洋咖啡馆。秋虫在醉语间隙鸣叫,忽然懂得母亲说的"等"——等酒满,等人归,等所有离散终成圆满的圆。

晨光刺破酒气时,满地菊瓣托着宿醉的杯盏。画家留了幅未干的画:满纸金黄中浮着七八张酡红的脸,题款却是陆放翁的诗。我们相约明岁再酿新酒,却偷偷藏起半坛埋在老桂树下——来年若有风雪拦路,这坛秋光便是最好的路引。

巷口卖馄饨的梆子声远了,我独坐收拾残局。发现最陈的酒坛内壁凝着晶霜,灯下一照,竟是朵永不凋零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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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r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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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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