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周文明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他喝得有点多了，踉踉跄跄走到厨房，把半碗小米倒进电饭锅，没有淘，倒入水直接煮。

他干呕了两声，想吐但没有吐出来。他的头有点晕，不知道是因为晚上跟客户喝得太猛，还是刚才煮小米粥看到小米被水冲散在锅里的样子导致的。他看到小米被水冲散的时候，好像漫天的黄沙，将自己埋了起来，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在等待小米粥煲好的这段时间，周文明的胃疼了起来。他蜷缩在沙发里，仿佛一个小孩子躺在妈妈的怀抱。他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张报纸，读了起来。

他被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吸引：“近日，一支由13名科考队员组成的考古队在大漠中失联，相关部门正在全力组织救援。”

周文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还是迷迷糊糊的。他依稀记得在自己读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小女生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考古学家。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周文明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偷偷喊她小月亮。她长得很好看，脸蛋圆圆的，好像十五的月亮。

小月亮就坐在他的前面，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生。当全班女生都扎辫子的时候，小月亮扎的是两个丸子头。周文明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喜欢扎丸子头。小月亮说，考古队员都要把头发扎起来。周文明瞬间觉得她好厉害，竟然已经开始为长大后的事情做打算了，而他那时候什么梦想都没有。

当然，他也曾站在讲台上大谈自己的梦想，说长大之后要当一名医生。那并非他真正的梦想，仅仅是为了应付老师组织的名为“我的梦想”的演讲。

那时候的周文明同学没有梦想，他只盼望早早放暑假，写完作业去乡下跟表弟玩，打水仗、捉迷藏、逮蚂蚱。

那个当医生的梦想不是他的，而是老师上课时举的例子。老师说，梦想就是大家长大后想要做什么。周文明不知道什么叫长大，也不知道长大后自己要做什么。他能想到的最远最远的时间就是暑假，而上那节课的时候，离暑假还远。

老师接着说，大家可以选择跟我一样，当一名老师教书育人，或者当一名医生救死扶伤。

就这样，全班同学的梦想只有两个，男生都想当医生，女生都想当老师。只有小月亮跟大家都不一样，她想当一名考古学家。

那天，小月亮站在讲台上，扎着丸子头，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几分羞涩，对大家说，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考古学家，去大沙漠里挖掘恐龙化石，我要把全世界的恐龙化石都挖出来给大家看。

大家都愣住了，竟然有人不想当老师或者医生？老师说，当考古学家也是一个很好的梦想，大家掌声鼓励一下。听了老师的话，同学们一起鼓掌。

有的时候，掌声并不一定代表的就是欢迎，大家不喜欢这个不按标准答案答题的小女生。从那次演讲之后，小月亮有了一个外号——恐龙妹。在小朋友的世界里，恐龙是一句骂人的话，用来形容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女生。恐龙妹是一句可以在校园里面说的脏话。

其实，小月亮长得不丑，甚至比大多数小女生都漂亮。或许，这正是她被别人喊恐龙妹的原因。恐龙妹这个名字先是在小女生中流传了出来，然后又在小男生之中蔓延，仿佛一片森林被肆意砍伐之后土地一点一点地被沙漠蚕食。最终，所有人忘却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叫恐龙妹。

周文明是个例外，在他的心中，恐龙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就是小月亮。这是他小时候最大的秘密。当他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他跟大家打成一片，很大声地喊她恐龙妹，喊得比任何人的声音都大。

然而，每次喊之前，他都要在心中预演几遍才敢喊出声来，生怕自己喊错了，喊成小月亮。恐龙妹，恐龙妹，恐龙妹，不是小月亮，不是小月亮，不是小月亮，是恐龙妹，是恐龙妹，是恐龙妹。

毕业的时候，大家写毕业赠言，小月亮只写了一句话：我一定会成为考古学家。而周文明写的是，小月亮，祝你成功。

没有人知道小月亮是谁，就连小月亮也不知道。

电饭锅滴滴响了两声。周文明把报纸放下，思绪从过往回到现实。过去种种仿佛一片森林的死去，全都被掩在了沙里，不会再有人去挖掘它的，因为考古队也被掩在了沙里。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周文明盛了半碗小米粥。有些烫，他吹了吹，还是很烫。他用那张报纸包着碗去了阳台，那里有夏夜的凉风和忽明忽暗的月亮。

他站在阳台上，抬头望向天空，月亮躲在乌云后面，天空一片黑暗，人间灯红酒绿，无限光明。

周文明又想起了报纸上的那则新闻，他对着月亮说，我知道是你。

2.

王思佳是考古队里唯一一位女性，但是整个考古队都听她的，因为她是队长。她负责把这支队伍活着带进沙漠，再把他们活着带回去，这是她出发前向大家保证过的。

进入沙漠第13天的时候，考古队迷失了方向。副队长建议原路返回，稍作休整之后再次出发。王思佳没有同意。这是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考古挖掘，17名专家很难再次凑齐，她不想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她仔细查看了淡水、食物和燃料，确定无误之后，决定继续向沙漠腹地前进。

王思佳皮肤黝黑，嘴唇干裂，指甲缝里经常塞满泥土，好像在工地上干活的农民工，长期的户外考察工作让她看起来不像个女人。只有当女儿小葡萄喊她妈妈的时候，她才恍惚间记起自己的性别，想起自己是一个母亲，想起自己有一个家，想起自己也曾经年轻貌美过，被无数小男生视为天上的月亮。

除了对考古事业的热爱，王思佳还带着另外一个使命，让她不得不铤而走险，继续向沙漠深处前行。

早在两千多年以前，王家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世世代代都是有人入朝为官，有文官也有武将。当时，最有名望的王氏先祖是一位将军，他带领一支军队亲自追击正在撤退的匈奴骑兵。这支军队连同王将军一起消失在了浩渺无边的茫茫大漠之中。有人说他战死了，也有人说他投敌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人都被掩埋在了黄沙里，再无自证清白的机会。皇帝震怒，满门抄斩，从此王氏一族走向了败落。

小时候，这个故事王思佳无数次听爷爷讲起。长大后，她翻遍各种历史典籍，没有一本书上记载过当时的那场发生在沙漠之中的战斗，甚至将军的战死和皇帝的震怒都无人记载。正史没有，野史也没有。只有爷爷记得。或许，爷爷的爷爷也记得。

爷爷在临死前还念叨着，王将军一定是在沙漠中战死了，他不可能投敌。而在咽气之前，爷爷又忽然改了口，他说，投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各族人民都是一家人了，哪还有什么敌人？只是真相被埋在流沙里，总会让人一直惦记。

最后一个惦记着当年真相的人死了。

当王思佳阴差阳错被调剂到考古专业之后，爷爷一直惦记的真相又被她掸落尘埃，重新擦亮。如今，她怀揣着一个两千年前的谜题走进了大沙漠，流沙之中或许正埋藏着她想要的那个谜底。是战是降都好，好过无人知道。

当年皇帝震怒，将王将军当作投敌处理，满门抄斩。王氏宗亲无一不想还王将军一个清白，只是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朝代无数次更迭，大家发现就连历史都不是清白的，我们又如何自证清白呢？我们不过是沙漠中的一粒黄沙，看似人数众多，实则各不相连。狂风席卷沙漠的时候，我们只会各自飞舞。

考古队的车陷进了流沙里，几个男人正在想办法把车子推出来。王思佳站在沙漠中，看着落日，又想起了当年的故事。

她看了一眼落日，时间不早了，她下令就地扎营，明天再走。

沙漠里的夜晚很冷，挂在天上的月亮显得更加孤寂。王思佳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月亮。副队长再次找到她，跟她讨论明天大部队的去留问题。那一刻，王思佳有点想念女儿小葡萄，她已经好久没抱着小葡萄睡觉了，没给小葡萄讲睡前故事，没有跟她说晚安，没有在她闭上眼睛之前轻轻地吻她的额头。

王思佳答应副队长，她会慎重考虑的。此时，那几个推车的男人终于把皮卡从流沙中弄了出来。他们还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流沙之中发现了疑似动物骸骨的东西。王思佳问，什么动物？男人说，好像是马，不过这里不应该出现马，应该是骆驼才对，不过看着像马。

王思佳灵光一闪，没错，就是马，是战马。现在扎营的地方应该是两千多年前王将军战死的地方，这与王氏一族流传下来的传说相互印证。王思佳打开手电，不顾一切地跑到挖出骸骨的地方，她手中的手电筒在沙漠里一闪一闪，好像天边的星星在眨眼。

王思佳捧起那块动物骸骨，两只手颤抖着，她热泪盈眶，不停地说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3.

小米粥凉了。周文明端着碗一口喝光，他的胃舒服了不少。好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为了一个小小的订单竟然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上一次喝这么多酒，还是在发小的婚礼上。

婚礼办得很热闹，甚至请了一些小网红来表演节目。他记得当时还在婚礼现场遇到了自己的小学同学。叫什么来着？对了，赵小蕊。还是跟当年一样，扎着两个丸子头。小时候大家喊人家恐龙妹，想不到现在这么漂亮了。

赵小蕊在台上唱了六首歌。唱歌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周文明，唱完之后大大方方过来打招呼，周文明一时间不知道该喊赵小蕊什么，他的嗓子里好像哽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只好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赵小蕊说，你不记得我了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坐前后位，我在你前面，大家都叫我恐龙妹，因为我当时说自己的梦想是当考古学家，长大了去挖恐龙化石。哈哈哈哈。

周文明当然记得赵小蕊的外号，不过他更想喊她小月亮。

赵小蕊说，那时候真蠢，竟然想当考古学家。到了初中我就不想当考古学家了，考古学家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又赚不到几个钱，还对皮肤不好，我受那苦干啥，对不对？

周文明点了点头。

赵小蕊说，读到高二我就辍学了，自己出来玩乐队。你肯定想不到，乐队的名字叫什么。哈哈哈哈，就叫恐龙战队。对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周文明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他听到远处赵小蕊的朋友喊她过去，便说了一句，有空再聊，你先忙吧。赵小蕊说了声拜拜，转身离开了，留给周文明一个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的背影。

周文明拿起那张报纸又看了一遍，时间分明是三年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倒腾旧书随手丢在茶几上的。这则新闻已经不新了，而且与自己毫无干系。碗里还有几粒小米粘在碗底，颗颗粒粒，各不相联。

他看向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经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夜深了，城市的灯火暗淡了，月光给世间笼罩了一层沙。

流沙里挖掘出来的动物骸骨被放在了灯光下，几位专家各自做出了相同的判断，这是一块骆驼的骸骨，应该是横穿沙漠的商队留下的，没有考古价值。

专家离开帐篷之后，王思佳自己一个人愣了很久，最后她决定跟副队长谈谈，明天考古队原路返回。她想小葡萄了。趁着小葡萄还没长大，她想……

时间的流沙会将一切掩埋，不管是死者还是生者。我们在流沙里面目全非。或许有一天某个人会突然闯入，把我们挖出来，掸落尘埃，彼此相认，说一句我就知道是你。希望终究还是有的，只是流沙从不关心。

夜更深了，月光如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