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石记
檐角的铜铃又被风摇响时,案头那方砚台正泛着温润的光。
墨条在石面上研磨,簌簌落进时光里,像极了深潭底的石子,任流水千年冲刷,只把自己磨成了最贴合岁月的形状。
人年轻时总爱做水面的浮萍,借着风势漂向远方,以为唯有动荡才是生命的证明。
我们追逐朝露的璀璨,追逐晚霞的绚烂,为每一次水流的转向而心跳,为每一波浪涛的高低而狂喜或沮丧。
那时的时光是具象的,是墙上的日历,是腕间的指针,是追赶不上的列车,我们数着分秒过日子,生怕被岁月落在身后。
直到某个寻常午后,在老巷的茶馆里见着一位捏壶的老人。
紫砂壶在他掌心转得温润,沸水注入时,茶香漫出来,混着窗外的蝉鸣,竟让人忘了今夕何夕。
他说:“茶要沉在水里才出味,人也一样。”那瞬间忽然懂得,所谓凝练,原是把向外追逐的力气收回来,沉入自己的内核。
就像河床里的石子,被流水剥去了表层的沙砾,才露出内里的莹润——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终于成为了自己。
有位古籍修复师,一辈子守着间不足十平米的工作室。
窗外的梧桐绿了又黄,他指尖的糨糊稠了又稀,将残破的书页一点点拼回原样。
有人问他,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会不会觉得时光漫长?
他指着修复好的书页笑道:“你看这纸,在时光里泛黄、破损,可当我用糨糊把它拼起来,它就又能讲故事了。
我哪里是在和时光较劲,我是在时光里坐着,听它说过去的事。”
原来最沉静的活法,是把自己活成一枚沉水的石子。
不必在意水流的急缓,因为水流本就是时光的模样;不必焦虑岁月的长短,因为岁月早已在身上刻下了独有的纹路。
就像山间的溪流,无论绕过多少礁石,终究会奔向远方,而那些礁石,早已在水流的抚触中,长成了最安稳的姿态。
暮色漫过窗棂时,砚台里的墨汁愈发浓稠。
提笔写下的字迹,在纸上慢慢晕开,像极了时光在生命里留下的痕迹。
我们不必追赶什么,也不必留住什么,只需做一枚沉水的石子,让岁月的水流穿身而过,在每一个当下,都活得像自己——这或许,就是对时光最好的回应。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