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红楼梦魇》探析:与曹雪芹灵魂对话
“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这是张爱玲的人生三恨,可见她对《红楼梦》的痴迷。晚年不惜花了十年研究《红楼梦》,终成《红楼梦魇》,不仅是一部红学研究的学术著作,更是一部凝聚了这位天才作家多年心血与精神寄托。这部作品记录了她与《红楼梦》之间长达数十年的精神对话,展现了她对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巅峰之作的独特理解和情感共鸣,蕴含着她的个人情感与精神特质。

一、《红楼梦魇》的成书背景与内容概要
《红楼梦魇》是张爱玲在美国期间研究《红楼梦》十年的心血结晶,也是她唯一的一部学术著作。从1967年丈夫赖雅去世前开始,张爱玲已经着手《红楼梦》的考证工作,到1977年该书出版,耗费了十年光阴。她曾在自序中写道:"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这本书的书名是源自张爱玲的好友宋淇的戏语。宋淇在信中常问:"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样了?"张爱玲觉得这个题目非常好,一个"魇"字,既表达了她对《红楼梦》的痴迷程度,也暗示了这种研究如同梦魇般既困扰又诱人的复杂心理。
《红楼梦魇》由七篇专论组成,包括《〈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之一》、《初详〈红楼梦〉》、《二详〈红楼梦〉》、《三详〈红楼梦〉》、《四详〈红楼梦〉》和《五详〈红楼梦〉》。全书主要通过《红楼梦》不同版本的对比和繁琐考证,提出了许多独到的红学见解。张爱玲的研究方法迥异于传统红学,她不以史实考证为目的,而是专注于文本内部的比对和互证,试图还原《红楼梦》若完成应有的样貌。
二、版本考据与文本细读的方法论创新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在研究方法上呈现出鲜明的个人特色。她不以传统的历史考证或作者身世研究为重点,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文本本身的演变上。通过对比脂本、全抄本、程甲本、程乙本等各种版本的细微差异,她试图追踪曹雪芹创作过程中的修改痕迹和心理变化。
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熟悉达到了惊人程度,文本有太多细节的关注。她自称:“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这种近乎本能的文本敏感度使她能够发现许多被他人忽视的细节。
张爱玲发现书中人物年龄矛盾。早期版本中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物的年龄较大,而越晚的版本年龄越小,导致同一版本中常有前后矛盾的现象。
衣着描写差异也很明显,她指出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几乎从不详细描写林黛玉的衣着打扮,唯一一次写她“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也是为了营造“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飘渺感;而后四十回中写黛玉穿着“水红绣花袄”“月白绣花小毛皮袄”等详细衣着,显得突兀刺眼,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曹雪芹对黛玉形象描写几乎纯是神情,少有具体细节,而具体衣着描写的增多,破坏了人物的飘渺感和超越时代性。
张爱玲还从小脚问题入手判明书中女子的满汉身份,指出曹雪芹对满汉特征的有意模糊,而后四十回则强调书中人物是满人,如第九十二回称巧姐为"妞妞",明指是满人。
大观园是理想化的伊甸园,即世外桃源, 增加现实性描写,便改变了作品的象征结构和哲学意味。写实主义的"现代化"结局,则影响了作品的整体悲剧力量和美学价值。
张爱玲以作家的身份和创作经验去理解曹雪芹的创作过程,敏锐地感知到作者在不同版本修改中的心理变化和艺术考量。她将这种考据工作比作“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
三、主要红学观点与学术创见
在《红楼梦魇》中,张爱玲提出了许多颠覆传统红学观点的见解,展现了她对《红楼梦》的独特理解。
特别是,张爱玲对后四十回的激烈批评。她少年时读《红楼梦》就感到“读到第八十一回,就读不下去“,觉得“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她用“狗尾续貂,附骨之疽”这样强烈的措辞表达了对高鹗续书的不满。她认为后四十回不仅艺术水准远逊前八十回,而且在精神实质上也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
张爱玲提出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观点——湘云才是原稿中的主角,前二十回的内容“俱已删去”,才有她在二十一回的突然登场;甚至黛玉这个角色原来是没有的,是后来从湘云“分化”出来的。这一观点完全颠覆了以宝黛钗为三大主角的传统观点。
张爱玲认为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原本预示的是宝玉和湘云白首偕老的结局,黛玉由湘云分化而来。在早本中,有袭人对宝玉最终失望自求离去,湘云欲嫁落难宝玉的情节。这一观点为《红楼梦》的结局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张爱玲以小说家的敏锐提出《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的论断。在《三详红楼梦》中,张爱玲专门论证了《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的观点。尽管书中某些情节和人物以作者的生活经历为原型,但整体上是艺术创作而非家族史。她指出,脂砚斋批注中“真有其事”的多是生活琐事,而宝黛的主要情节则多是虚构创作。
这些观点的提出,展现了张爱玲不囿于成见的学术勇气和敏锐的艺术洞察力。尽管某些观点如"湘云为主角"、"黛玉系分化而来"等尚未得到普遍认同,但无疑为红学研究开辟了新的思路和空间。
四、 "末世情怀"与情感归宿的精神共鸣
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痴迷不仅源于学术兴趣,更有着深刻的精神和心理因素。她与曹雪芹之间存在着精神共鸣和情感认同。
张爱玲与曹雪芹都有着显赫的家世背景,又都经历了家族的衰败没落。曹雪芹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张爱玲则是李鸿章曾外孙女、张佩纶嫡亲孙女。这种家世背景的相似性使她对"繁华如梦"、"盛极而衰"有着更深切的体会。研究者指出:"张爱玲是晚清的士大夫文化走向式微与没落之后的最后一个传人,同时又生存于贵族文化的没落时期而携上了浓重的末世情调"。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的末世悲剧,而张爱玲的作品中也浸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感。她曾在《传奇再版序》中写道:"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这种悲剧意识使得张爱玲更能深入理解《红楼梦》的精神内核。
对晚年漂泊异乡的张爱玲而言,《红楼梦》研究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归宿和精神上的寄托。王安忆指出:“家国两变,人事更替,才华无可阻止地退潮,可以想象她的寂寥”,研究《红楼梦》对她来说“”就有一种乡愁在里面”。她自己也说:"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儿《红楼梦》就好了”。《红楼梦》成了她应对现实困境的精神避难所。
这种深刻的精神共鸣使得《红楼梦魇》不同于一般的学术著作,而成为张爱玲与曹雪芹之间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周汝昌先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称赞道:“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
五、学术价值与争议
《红楼梦魇》在红学领域有着独特的价值和地位,但也存在一些争议。
张爱玲的版本研究方法开辟了红学研究的新途径,她专注于文本内部比对的策略避免了传统考据派有时过度依赖外证材料的局限。她提出的许多观点,如对后四十回的批评,是创作不是自传的论断等,对红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她从作家角度理解创作过程,为《红楼梦》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洞察。
张爱玲某些观点如“湘云为主角”、“黛玉系分化而来”等缺乏充分证据,难以得到普遍认同。
张爱玲对后四十回的全面否定也被一些学者认为过于偏激。林语堂认为这种批评是主观之批评,即带入了自己的情感色彩。同为小说家的白先勇则对后四十回高度认同,甚至认为就是曹雪芹本人所作。
张爱玲的考据方法虽然精细,但难免带有主观倾向性。尽管如此,《红楼梦魇》仍然是一部极具价值的红学著作。它不仅仅是一部学术考据,更是两位文学天才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既是严谨的学术考据,又是深沉的情感寄托;既是理性的版本研究,又是感性的灵魂对话。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痴迷与热爱,也看到了她与曹雪芹之间的精神共鸣。
张爱玲不仅为红学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和方法,也为我们理解她本人的创作和精神世界提供了重要线索。让《红楼梦》的研究不再是冷冰冰的学术分析,而是充满温度的精神对话,也让我们不仅能更深入地理解《红楼梦》,也能更深入地理解张爱玲本人,她的审美趣味、精神世界与情感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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